挨過仿佛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的三十天,發薪日終于到了。沒有莊嚴的儀式,沒有工資條,只有一個裝著錢的、薄薄的信封,由線長站在車間門口,像發牌一樣,面無表情地叫名字,然后塞到每個人手里。那動作隨意得如同在打發乞丐。
“張建設!”
張建設幾乎是踉蹌著沖過去的,雙手在油膩的工裝褲上使勁擦了擦,才顫抖著接過那個輕飄飄的信封。指尖觸碰到紙張的瞬間,一股電流般的戰栗從脊椎竄上頭頂。他緊緊攥著它,仿佛攥著的是全家人的性命,是他在這個異鄉地獄里忍受的所有屈辱和疲憊的唯一補償。
他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像做賊一樣,捂著口袋,弓著腰,一路小跑著沖進廁所,擠進一個相對干凈的隔間,插上門栓。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和尿臊味,但他渾然不覺。他背靠著冰冷的隔板,大口喘著氣,用因長時間擰螺絲而僵硬發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一點點撕開信封的封口。
一疊鈔票滑入掌心。
六張一百元,三張十元,總計六百三十元。
嶄新的紙幣,邊緣鋒利,帶著油墨特有的、冷冽的氣息。它們靜靜地躺在他粗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掌里,那鮮紅的顏色,像火焰,灼燒著他的眼睛,也灼燒著他的心。
六百三十元。這是他過去在北方國營廠里,辛辛苦苦干兩三個月才能拿到的數目。如今,只用了一個月——雖然這一個月,是每天十六小時站立,是重復數萬次擰螺絲的動作,是吞咽下無數的呵斥、鄙夷和工棚里的惡臭,是透支了他作為人的全部尊嚴和體力換來的。
巨大的、混雜著辛酸與一絲扭曲成就感的情緒,像潮水般沖擊著他的喉嚨,讓他幾乎要哽咽出聲。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嘗到了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將那股翻騰的情緒壓了下去。
他沒有過多耽擱,將錢仔細地數了三遍,確認無誤后,重新塞回信封,又小心翼翼地將信封藏進貼身襯衣的口袋里,用別針別好。那薄薄的信封貼著胸口皮膚,帶著他的體溫,也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悲壯的責任感。
中午休息的半小時,他請了假,幾乎是跑著去了離廠區最近的那個郵局。郵局里擠滿了和他一樣前來匯款的打工者,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和焦慮。他擠到柜臺前,用那雙依舊不太聽使喚的手,填好了匯款單。收款人:李桂蘭。金額:五百五十元。在附言欄那一小方狹窄的天地里,他捏著那支被無數人摸得油亮的公用圓珠筆,懸在空中,猶豫了許久。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他想訴說南方的濕熱和艱辛,想描述工棚的骯臟和車間的壓抑,想表達對妻子女兒的思念和愧疚……但最終,他只是用力地、幾乎要劃破紙背地寫下了四個字:
“一切安好,勿念。”
寫完,他像完成了一場艱難的儀式,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這謊言,是他唯一能給予遠方的慰藉,也是他必須獨自扛起的沉重。
他將五百五十元,連同那張承載著謊言與思念的匯款單,一起遞進了柜臺。看著工作人員蓋上郵戳,他心中一塊巨石仿佛稍稍松動。
剩下的五十元,他攥在手心,走出了郵局。南方的陽光刺眼而灼熱,他瞇著眼,走向旁邊一家骯臟破舊的小賣部。
他買了最便宜的牙膏、肥皂,又站在柜臺前,猶豫了很久,最終指了指那種印著漂亮花卉圖案的、八分錢一張的郵票。
“要一張。”
他將找回的零錢,連同那張小小的、色彩鮮艷的郵票,一起珍重地放回了口袋。這五十元,是他接下來一個月所有的開銷,包括可能出現的頭疼腦熱。而那張郵票,是他準備在某個難以入眠的夜晚,給女兒寫一封家書用的。
他摸了一下胸口,那裝著五百五十元匯款收據和剩余幾十元錢的位置,依舊沉甸甸的。但這沉重里,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光。這光是靠他榨干自己換來的,它照不亮他身在的這個異鄉地獄,但他希望,它能多少照亮一點北方那個寒冷破敗的家中,妻女腳下的路。
第三個連續的大夜班。時間象是被粘稠的瀝青拖住了腳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散發著腐朽的氣息。車間的日光燈在凌晨三四點的光景里,顯得愈發慘白,像無數把冰冷的手術刀,解剖著每個工友臉上殘存的生氣。空氣污濁不堪,松香、焊錫、汗液和某種來自人體極限的、微甜的虛弱氣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張建設感覺自己像一臺即將散架的舊機器,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眼皮重得像墜了鉛塊,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撐開一條縫隙。視線里,傳送帶上的綠色電路板不再是產品,而是一片流動的、令人眩暈的綠色沼澤。耳朵里灌滿了流水線永恒的轟鳴和電批“滋滋”的尖叫,這聲音不再僅僅是噪音,而是直接鉆入骨髓,攪動著腦髓。
他強迫自己抬起仿佛灌滿了鉛的手臂,重復著那成千上萬次的動作:取板,定位,電批對準,按下開關……動作已經完全機械化,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肌肉在疲憊地抽搐著完成指令。
就在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即將被這片綠色的沼澤徹底吞噬時,前方不遠處,靠近插件工位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與水泥地面接觸的鈍響。
“噗通——”
聲音不大,但在單調的機械噪音中,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細微的漣漪。
張建設渾濁的目光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軟軟地癱倒在地,像一截突然被砍斷的繩索。那是負責給電路板插電容的女工,看上去年紀很輕,不會超過二十歲,臉色在慘白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駭人的、如同舊報紙般的蠟黃。她的眼睛緊閉著,嘴唇微微張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一小堆五顏六色的電容從她手中散落,滾了一地。
是那個不太愛說話、總是低著頭的四川妹子。張建設記得她,因為她曾在他剛來時,悄悄提醒過他一次廁所的位置。
流水線,只是極其短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冷酷無情的勻速移動。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那塊她未來得及插上電容的板子,毫無阻礙地流向了下一個工位。
“怎么回事?!”線長那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的、不耐煩的嗓音立刻炸響。他快步走過來,不是先去看地上的人,而是皺著眉頭,檢查了一下因為女工倒下而略微受阻、但很快被后面人接手的工位流程。
“媽的!又暈一個!肯定是低血糖!說了多少次,夜班前要吃東西!”線長嘴里罵罵咧咧,用腳不耐煩地踢了踢地上那個失去知覺的、單薄的身體,象是在撥開一塊擋路的石頭。“廢物!凈耽誤產量!”
他環顧四周,看到幾個離得近的工友動作有些遲疑,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地上,立刻厲聲喝道:“看什么看!干你們的活!誰他媽產量不夠,今晚別想下班!”
如同被鞭子抽打,所有窺探的目光瞬間縮了回去,每個人都低下頭,更加拼命地加快手上的動作,生怕成為下一個被斥責的對象。沒有人敢停下,沒有人敢去扶。流水線的節奏,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
線長這才皺著眉頭,對著不遠處兩個負責搬運物料的中年男工揮了揮手,語氣象是吩咐人去清理一堆垃圾:“你,還有你!把她拖到那邊墻角去!別擋著道!真是晦氣!”
那兩個男工麻木地放下手里的活,走過來,一人一邊,架起那個軟綿綿的、毫無生氣的女孩,她的雙腳無力地拖在地上,在布滿灰塵和油污的水泥地上劃出兩道淺淺的痕跡。他們將她像丟棄一個破麻袋一樣,隨意地放在了車間一個堆放廢棄包裝箱的、陰暗潮濕的角落里。
沒有醫生,沒有藥品,甚至沒有一口水。只有一個失去意識的、年輕的軀體,被棄置在冰冷的墻角,與她作伴的只有廢紙箱和蜘蛛網。
線長看都沒再看那邊一眼,轉而開始對著所有人大聲咆哮,唾沫星子在慘白的燈光下飛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誰再他媽掉鏈子,就跟她一樣,滾蛋!聽見沒有?!”
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和更加瘋狂的、試圖證明自己還有用的勞作聲。電批的“滋滋”聲變得愈發刺耳。
張建設感覺自己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看著那個被丟棄在墻角、生死未卜的年輕女孩,又看著眼前這條依舊滾滾向前、吞噬著一切綠色電路板的冰冷鋼鐵河流。他想起了北春機械廠的車間,雖然破敗,雖然也艱苦,但工友之間,總還有那么一點噓寒問暖,總還會在誰不舒服時遞上一杯熱水,頂一下崗位。
而這里,沒有。這里只有**裸的、冰冷的效率,只有產量,只有那每月六百三十元錢背后,被明碼標價、可以隨意丟棄的健康與尊嚴。
一股寒意,比北方最凜冽的寒風還要刺骨,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不僅僅是對這非人環境的恐懼,更是對自己可能在某一天,也像那個四川妹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倒下,然后被像垃圾一樣拖到某個角落,無人問津的恐懼。
他死死咬住牙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面前那四顆小小的螺絲上。手指因為恐懼和憤怒而微微顫抖,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再朝那個墻角看一眼。
流水線的轟鳴,掩蓋了角落里微弱的呼吸,也掩蓋了每個人心中,那無聲的、巨大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