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清晨,天光未亮,寒氣像無數(shù)根細(xì)密的鋼針,穿透棉襖,直往骨頭縫里鉆。李桂蘭用頭巾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雙因為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卻又不得不強(qiáng)打精神的眼睛。她挎著一個巨大的、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里面塞滿了她這些日子夜夜挑燈趕制出來的勞保手套、粗線襪子和幾把自家窗臺上種的、凍得有些發(fā)蔫的小蔥和菠菜。腳步匆匆,卻又帶著一種難以啟齒的遲疑,走向離家不遠(yuǎn)的那片露天早市。
早市設(shè)在一條背風(fēng)的、坑洼不平的土路旁,此刻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像她一樣來討生活的人。賣舊衣物的,賣廉價塑料盆的,賣自家腌的咸菜的……空氣中混雜著泥土的腥氣、腐爛菜葉的酸味、以及人們呵出的白氣和廉價早餐攤上飄來的、勾人饞蟲卻又遙不可及的油香。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自行車鈴鐺聲此起彼伏,構(gòu)成了一幅底層百姓為生存而掙扎的、喧鬧而粗糙的畫卷。
李桂蘭沒有像那些老練的小販一樣占據(jù)有利位置,而是磨蹭到市場最邊緣、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這里靠近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堆,地面潮濕骯臟,很少有人愿意過來。她四下張望,像做賊一樣,確認(rèn)沒有熟悉的鄰居,才迅速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塊褪色的、印著模糊牡丹花的舊塑料布,鋪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后,將那些手套、襪子和小蔥,一樣樣小心翼翼地擺開。每一樣?xùn)|西都顯得那么寒酸,那么微不足道。
她低著頭,不敢吆喝,甚至不敢直視過往的行人。雙手插在袖筒里,凍得通紅的指頭在里面互相搓揉著,汲取一點可憐的暖意。腳上那雙單薄的棉鞋,根本無法抵御這地面的寒氣,凍得她雙腳發(fā)麻,只能不停地輕輕跺著。
“喲!這不是桂蘭嗎?”
一個如同破鑼般熟悉的聲音,還是在她最不愿意的時候響起了。王嬸拎著個菜籃子,象是偶然逛到這里,臉上掛著那種混合著驚訝、憐憫和一絲隱秘優(yōu)越感的復(fù)雜笑容,停在了她的地攤前。
“哎呀呀,你這是……也出來擺攤了?”王嬸彎下腰,用她那戴著厚棉手套的手指,挑剔地?fù)芾財偵夏请p織得最厚實的手套,“嘖嘖,這手工,這線頭……桂蘭啊,不是我說你,這玩意兒現(xiàn)在誰還買啊?商店里賣的,又好看又便宜!你這得賣到猴年馬月去?”
李桂蘭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火辣辣的,象是被當(dāng)眾抽了一巴掌。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忍住沒有抬頭反駁。
王嬸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yīng),直起腰,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附近幾個小販都聽見:“唉,要說建設(shè)也是,拍拍屁股跑去南方享福了,留你一個人在家受這罪!這大冷天的……真是造孽哦!” 她嘆了口氣,那嘆息里沒有半分真心,只有滿滿的看熱鬧不嫌事大。“你這點東西,能賣幾個錢?夠給小梅買本像樣的練習(xí)本不?”
這些話,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進(jìn)李桂蘭的耳朵里,疼得她渾身發(fā)顫。她恨不得地上立刻裂開一條縫鉆進(jìn)去。
就在這時,市場那頭突然毫無征兆地騷動起來!
“城管來了!快跑!”
不知是誰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潑進(jìn)了一瓢冷水。整個早市瞬間炸開了鍋!小販們象是受驚的麻雀,臉上血色盡褪,手忙腳亂地卷起地上的貨物,抓起秤桿,推起小車,驚慌失措地向四面八方逃竄。菜葉、塑料袋、甚至掉落的鞋子散落一地,場面混亂不堪。
李桂蘭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臟象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她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羞恥!她幾乎是撲倒在地,用最快的速度,近乎粗暴地將塑料布的四角胡亂抓起,把所有的手套、襪子、小蔥,不管不顧地塞進(jìn)那個巨大的帆布包里!動作慌亂得扯斷了好幾根毛線。
她剛把鼓鼓囊囊的包挎上肩,直起腰,就看到幾個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戴著大蓋帽的身影,如同兇神惡煞般,已經(jīng)從市場那頭沖了過來,嘴里呵斥著,開始沒收那些跑得慢的小販的東西。
她什么也顧不上了,挎著沉重的包,像一只被獵犬追趕的兔子,低著頭,沿著墻根,拼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她的臉頰,灌進(jìn)她的喉嚨,讓她喘不上氣。沉重的帆布包一下下撞擊著她的胯骨,生疼。她能感覺到身后那些城管呵斥的聲音,以及王嬸可能投來的、更加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
她不敢回頭,只是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眼淚因為狂奔和屈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瞬間被寒風(fēng)吹得冰涼。
直到一頭撞進(jìn)自家那棟熟悉的筒子樓,沖上昏暗、冰冷的樓梯,后背緊緊抵住家門,聽著自己那顆快要蹦出喉嚨的心臟在空寂的樓道里發(fā)出巨大的、恐懼的回響,她才敢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冰冷的房門硌著她的脊背,帶來一絲真實的痛感。早市的喧囂、王嬸的譏諷、城管的呵斥……都暫時被隔絕在外。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恐懼,卻像這北方的寒氣一樣,牢牢地附著在她身上,久久不散。
北方的寒風(fēng)似乎也懂得欺軟怕硬,格外肆虐地鉆進(jìn)北春市紅星小學(xué)那破敗的校園。教室的窗戶糊著厚厚的塑料布,被風(fēng)吹得“呼啦”作響,像垂死病人艱難的呼吸。爐子里的煤塊半死不活地?zé)邌莸蒯尫胖稽c可憐的熱量,根本無法驅(qū)散孩子們寫字時指尖的僵硬和鼻尖的凍紅。
課間操的鈴聲剛歇,班主任李老師——一個戴著深度眼鏡、面色總是帶著幾分焦黃和嚴(yán)肅的中年女人,就走上了講臺。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開始講課,而是清了清嗓子,手里拿著一張油印的通知,目光在臺下五十多個小腦袋上掃過。
“同學(xué)們,安靜一下。”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公式化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學(xué)校為了豐富大家的課余生活,決定擴(kuò)建圖書館,添置一批新圖書。這是有利于我們所有同學(xué)的大好事!”
她頓了頓,扶了扶眼鏡,繼續(xù)念著通知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詞語:“本著‘自愿’原則,希望每位同學(xué)都能為學(xué)校的建設(shè)貢獻(xiàn)一份力量。捐款金額……不低于十元。”
“自愿”這兩個字,被她念得格外清晰,卻又像裹著一層看不見的冰殼,帶著沉甸甸的壓力,砸在每個孩子的心上。
教室里出現(xiàn)了一陣細(xì)微的騷動。有家境稍好的孩子,臉上露出無所謂甚至略帶炫耀的神情;更多的孩子,則像張小梅一樣,低下了頭,手指不安地絞著破舊的衣角,或是偷偷去瞄同桌的反應(yīng)。十元錢,對很多家庭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張小梅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心跳得厲害。她不敢抬頭,生怕對上李老師那看似隨意、實則銳利的目光,也怕看到周圍同學(xué)那些或輕松或同樣窘迫的眼神。她腦子里飛快地計算著:媽媽擺地攤,一雙粗糙的手套只能賣兩三毛錢,還要提心吊膽躲避城管;爸爸寄回的錢,每一分都早有去處……十塊錢,像一座小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張小梅,”李老師的聲音果然還是點到了她,語氣聽起來很平常,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審視,“你父親……在南方工作,收入應(yīng)該不錯吧?要積極為集體做貢獻(xiàn)啊。”
這話像一根針,輕輕巧巧地挑破了她試圖掩藏的窘迫。周圍似乎有幾道目光投射過來,帶著好奇,或者別的什么。她感到一種火辣辣的羞恥,仿佛父親在南方“享福”,而她卻連十塊錢都拿不出來,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過錯。
她死死地盯著自己磨得發(fā)白的桌角,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嗯”了一下,喉嚨象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放學(xué)鈴聲一響,她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教室,把那些關(guān)于捐款的竊竊私語和可能投來的異樣目光甩在身后。寒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卻比不上心里的冰涼。
回到家,那間狹小冰冷的屋子似乎比平時更加壓抑。李桂蘭正在昏暗的燈光下,拆解著一件舊毛衣的袖子,聽到女兒回來,抬起疲憊的臉,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梅子回來了?餓了吧?飯在鍋里溫著。”
張小梅站在門口,低著頭,手指反復(fù)摳著書包帶子,那聲“媽”在喉嚨里滾了又滾,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她看著母親那雙因為長期浸泡在冷水和毛線中而紅腫開裂的手,看著灶臺上那點少得可憐的晚飯,只覺得那“十塊錢”三個字重如千鈞。
李桂蘭察覺到了女兒的異常,放下手里的活計,走過來,聲音帶著擔(dān)憂:“怎么了?在學(xué)校受委屈了?”
張小梅猛地抬起頭,眼圈已經(jīng)紅了,她把手里的捐款通知塞給母親,聲音帶著哭腔:“學(xué)校……要捐款……買書……十塊……”
李桂蘭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比窗外的天色還要灰敗。她的嘴唇哆嗦著,捏著通知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十塊錢!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丈夫在流水線上多站幾十個小時,意味著她要多織幾十雙賣不出去的手套,意味著這個月可能連買煤的錢都要賒欠……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和爐子上那點微弱的、即將熄滅的煤火發(fā)出的“噼啪”聲。
張小梅看著母親瞬間垮下去的肩膀和那雙盛滿無助與絕望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她后悔了,不該告訴媽媽,讓她為難。
就在這時,隔壁王嬸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又不合時宜地透過墻壁傳了過來,象是在哼唱,又象是在故意說給這邊聽:
“哎,聽說學(xué)校又要捐款了?十塊!現(xiàn)在這學(xué)校,真會想法子要錢!窮人家孩子還讀什么書喲,趁早回家干活算了!”
這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李桂蘭。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女兒,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但她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然后,她象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快步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個她藏錢的小布包。里面只有一些毛票和幾分幾角的硬幣,最大面額是一張五元的,已經(jīng)皺巴巴。她把這些錢全部倒在床上,仔仔細(xì)細(xì)地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遠(yuǎn)遠(yuǎn)不夠。
她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后猛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張小梅聽到母親敲響了隔壁吳姨家的門,聽到母親用那種她從未聽過的、低聲下氣的、帶著懇求的語氣說話。過了一會兒,門關(guān)上了,母親回來了,手里攥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元紙幣。
她把那張還帶著別人體溫的紙幣,塞到張小梅手里,聲音沙啞而疲憊:
“拿去……交給老師。”
張小梅握著那張沉甸甸的紙幣,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手心發(fā)疼。她看著母親迅速轉(zhuǎn)過身去,重新拿起那件拆到一半的舊毛衣,手指卻抖得幾乎握不住線頭。
她沒有說“謝謝”,也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把那十元錢,小心翼翼地夾進(jìn)了語文書里。她知道,這不僅僅是十元錢,這是母親破碎的尊嚴(yán),是她們這個家庭,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又一次無聲的妥協(xié)和犧牲。窗外,寒風(fēng)依舊,夜色漸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