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生了銹的鋸子,在北風的呼嘯聲中,一下下拉扯著,緩慢而煎熬。李桂蘭在清點那個藏在米缸底層的、裝著急用錢的破手帕包時,心里猛地一沉——婆婆的降壓藥,已經斷了三天了。
那小小的白色藥瓶,此刻空蕩蕩地立在婆婆床頭那張掉漆的木柜上,像一只嘲諷的眼睛。瓶身上“硝苯地平”的字樣,曾經是維系這個家里一絲微弱平穩的符咒,如今卻成了壓在李桂蘭心口的巨石。婆婆這幾日總是嚷嚷著頭暈,靠在炕上喘不上氣,那一聲聲渾濁而痛苦的**,像鈍刀子割著李桂蘭的神經。
不能再拖了。
她攥著那個手帕包,里面是幾張毛票和最后一點鋼镚,加起來也不到兩塊五。這點錢,連一瓶藥的三分之一都買不到。她咬咬牙,從自己那件舊棉襖的內襯里,又摸出僅有的五毛錢——這是她原本想給女兒買副新鞋墊的。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她臉上。她把頭巾裹得更緊些,揣著那三塊錢,象是揣著全部的希望,走向街口那家掛著綠色十字招牌的國營藥店。
藥店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玻璃柜臺后面,穿著白大褂的售貨員正抱著熱水袋打盹。李桂蘭走到柜臺前,怯生生地開口:“同志,買……買一瓶硝苯地平。”
售貨員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報出一個數字:“八塊五。”
那數字像冰錐,瞬間刺穿了李桂蘭勉強維持的鎮定。她的臉頰迅速失去血色,嘴唇囁嚅著,手在口袋里死死攥著那三塊錢,幾乎要將其捏出水來。
“能……能不能先賒……”她鼓足勇氣,聲音細若蚊蚋。
“開玩笑呢!”售貨員立刻打斷她,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鄙夷和不耐煩的神情,“我們這兒概不賒賬!買不起就別耽誤時間!” 那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李桂蘭洗得發白的棉襖和凍得通紅、布滿裂口的手。
李桂蘭象是被當眾抽了一耳光,臉頰火辣辣地疼。她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售貨員,攥著那三塊錢,逃也似的離開了藥店。冰冷的門在她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那點可憐的暖意,也隔絕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寒風凜冽的街上,目光茫然地掃過兩旁緊閉的店鋪。最后,她的腳步停在了一個骯臟的、用破木板和塑料布搭成的理發攤前。攤主是個豁牙的老頭,正揣著手在寒風里跺腳。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中閃現——賣掉這頭長發。她記得年輕時,她的辮子又黑又亮,鄰居們都夸。雖然如今已有些干枯發黃,但長度還在。
她走過去,聲音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顫抖:“大爺……收……收頭發嗎?”
豁牙老頭抬起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重點在她那頭雖然缺乏保養、但依舊能看出底子不錯的頭發上停留了片刻。他示意李桂蘭坐下,然后用他那雙粗糙、指甲縫里嵌著污垢的手,抓起她的頭發,掂了掂,又湊近了仔細看發質和發根。
“太干,沒油性,還分叉。”老頭撇著豁牙,語氣挑剔得像在評價一塊劣質的布料,“最多……三塊錢。”
三塊錢!李桂蘭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掉進了冰窟窿。三塊錢,加上她原有的,也遠遠不夠買藥。而且,賣掉頭發,她以后還怎么見人?鄰居們,尤其是王嬸,會怎么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她仿佛已經聽到了王嬸那尖利的聲音穿透墻壁:“哎喲喂,快看吶!張家媳婦窮得連頭發都賣了!真是敗家到了極點!建設要是知道,怕不是得氣死在外頭!”
這想象讓她不寒而栗。
老頭見她猶豫,不耐煩地催促:“賣不賣?不賣別擋著我做生意!”
李桂蘭看著老頭那冷漠的眼神,又想起婆婆在炕上痛苦的**,和空蕩蕩的藥瓶。屈辱和無奈像兩條毒蛇,纏繞著她的心。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最終,她猛地站起身,什么也沒說,幾乎是跑著離開了那個理發攤。寒風吹散了她凌亂的發絲,也吹干了她眼角那點不爭氣的濕意。
她沒有賣。那三塊錢,連同她破碎的尊嚴和最后一點對儀容的堅持,被她緊緊地、更緊地攥回了手心里。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推開那扇冰冷的門。婆婆微弱而急促的咳嗽聲從里屋傳來。她走到婆婆床頭,看著那個空藥瓶,又看了看手里那幾張被汗水浸濕的、皺巴巴的毛票。
最終,她默默地拿起空藥瓶,走到外間,將其藏在了碗柜最深的角落里,仿佛這樣就能暫時忘記這個迫在眉睫的難題。然后,她重新坐到那盞昏黃的燈下,拿起那件拆了一半的舊毛衣,更加用力地、近乎瘋狂地拆解起來,仿佛要將所有的絕望和無力,都發泄在那團糾纏不清的舊毛線上。
窗外,北風依舊,夜色如墨。藥,終究是沒有買成。這個家,在疾病的陰影下,又朝著看不見的深淵,滑落了一寸。
北方的夜,黑得早,也黑得沉。窗外風聲凄厲,像曠野里餓狼的哀嚎,不斷撞擊著單薄的窗欞。筒子樓里供電不穩,昏黃的白熾燈忽明忽暗,在張小梅攤開的作文本上投下搖曳不定、令人心煩意亂的光影。
家里靜得可怕。里屋傳來奶奶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像破舊風箱在茍延殘喘。母親李桂蘭還在外間借著那點微弱的光亮拆解舊毛線,動作遲緩,幾乎沒有聲音,仿佛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生怕打擾了女兒,也生怕驚動了這屋里捉襟見肘的平衡。
張小梅坐在冰涼的板凳上,小小的身子伏在折疊飯桌的一角。她面前攤開的不是作業,而是一本嶄新的作文本——封面上印著鮮紅的“紅旗小學”字樣,這是她省下幾次早餐錢才買來的。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鉛筆,筆頭粗糙,寫出來的字跡深淺不一。
她是要給遠在南方的父親寫信。
這個念頭在她心里憋了好多天,像一顆被石頭壓住的種子,拼命想要破土而出。她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委屈想問。學校里關于捐款的難堪,同學們偶爾投來的異樣目光,奶奶斷藥后痛苦的**,媽媽深夜在燈下愈發佝僂的背影,還有隔壁王嬸那永遠帶著刺的、關于“南方享福”的議論……所有這些,都沉甸甸地壓在她稚嫩的心頭。
她深吸一口氣,模仿著大人寫信的格式,在作文本的第一行,工工整整地寫下:
“親愛的爸爸:”
筆尖劃破粗糙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
“你還好嗎?媽媽說你在南方的工作很重要,很辛苦。我在學校很聽話,這次期中考試,我語文和數學都考了第一名。老師表揚我了。”
寫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眼前浮現出班主任李老師宣布成績時,那難得對她露出的、卻轉瞬即逝的微笑。她多么想告訴爸爸,為了這個第一名,她有多努力,在冰冷的教室里,手指凍得握不住筆,也要一遍遍練習。
“媽媽也很好,就是……有時候晚上,我聽見她好像在哭。”
寫下這一句時,她的筆跡有些顫抖。她想起好幾個深夜,她假裝睡著,卻聽到外間傳來母親極力壓抑的、細碎而絕望的嗚咽聲,那聲音比窗外的風聲更讓她害怕。
就在這時,隔壁王嬸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又不合時宜地、清晰地透過薄薄的墻壁傳了過來,象是在對自家人說話,又分明是嚷給四鄰八舍聽:
“哼,考第一有啥用?女娃子家,讀那么多書將來還不是別人家的人?她爸倒好,一拍屁股跑去南邊躲清靜,留著一家老小老弱病殘在這兒喝西北風!我看啊,這學能上到哪天都說不準嘍!”
這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張小梅的耳朵里。她握著鉛筆的小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一股混合著憤怒、委屈和巨大無助的熱流沖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澀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字會花掉,爸爸會擔心。她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幾乎是用刻的,在作文本上繼續寫道:
“爸爸,東莞遠嗎?我在地圖上找到了,它離我們好遠好遠。比王小明他爸爸去的省城還要遠。”
她想起地理課上,老師指著那張巨大的、色彩斑斕的中國地圖。她的目光越過熟悉的東北平原,越過黃河、長江,一直向南,向南,找到那個小小的、陌生的地名“東莞”。那么遠的距離,像隔著整個天地。爸爸在那里,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真的像王嬸說的,是在“享福”嗎?那為什么寄回來的錢,媽媽總是數了又數,眉頭越皺越緊?
“爸爸,我很想你。你什么時候回來?”
最后這一句,幾乎是她心底最深處、最不加掩飾的呼喚。寫完之后,她象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呆呆地看著那幾行歪歪扭扭、卻承載了她全部思念和困惑的字。
一滴滾燙的液體,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掙脫了眼眶的束縛,直直地墜落下來,“啪”地一聲,砸在剛剛寫好的“回來”兩個字上。
深藍色的墨跡,遇到淚水,立刻暈染開來,像一朵驟然綻放的、憂傷的藍色小花。字跡變得模糊,扭曲,仿佛她此刻的心情。
她慌忙抬起袖子,想去擦拭,卻越擦越臟,那片藍色暈開得更大,幾乎糊成了一團。
她看著那片被淚水毀掉的痕跡,看著信紙上那些努力維持平靜卻終究泄露了悲傷的句子,再也忍不住,把小小的臉孔埋進臂彎里,肩膀微微地、無聲地抽動起來。
作文本靜靜地攤在桌上,那封未完的、被淚水打濕的家書,像這個寒冷冬夜里一聲無人聽見的、微弱的啜泣,被封存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也封存在一個十歲女孩早熟而沉重的心事里。窗外,風聲依舊,帶著北國特有的、無盡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