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悶熱像一口巨大的、正在緩慢煮沸的鍋,濕漉漉的熱氣包裹著一切,連呼吸都帶著黏膩的阻力。張建設(shè)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出廠區(qū)。他手里緊緊攥著幾張汗?jié)竦拿薄@是他省下幾頓早飯,加上這個月意外多發(fā)的十元“全勤獎”,才湊夠的一次長途電話費。
廠區(qū)外圍,沿著那條流淌著污水的河溝,一溜排開十幾個用鐵皮和塑料布胡亂搭就的簡易電話亭。每個亭子前都排著長隊,擠滿了和他一樣、眼神饑渴又帶著幾分惶恐的打工者。空氣中彌漫著汗臭、河溝的腥臭和廉價香煙的味道。
張建設(shè)排了將近四十分鐘,腿站得發(fā)麻,后背的工裝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又濕又涼。終于輪到他了。他鉆進那個如同蒸籠般的鐵皮電話亭,里面殘留著前一個使用者的體溫和煙味。他顫抖著手指,將那些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毛票,一張張塞進投幣口,然后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才用力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北春市巷口小賣部的公用電話號碼。
聽筒里傳來漫長的、令人心焦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幾乎能想象出北方那個寒冷的傍晚,小賣部老板不耐煩地拿起話筒,朝著筒子樓方向大喊:“張家電話——!” 然后妻子或女兒匆匆跑下樓的場景。
終于,電話被接起了,傳來妻子李桂蘭那熟悉、卻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沙啞的聲音:“喂?哪位?”
“桂蘭……是我。” 張建設(shè)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長途電話特有的、輕微的電流雜音。
“建設(shè)?!” 李桂蘭的聲音瞬間拔高,透出驚喜,但隨即又被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覆蓋,“你……你怎么才來電話?這都多久了……”
“廠里……活多,忙。” 他艱難地解釋著,目光透過電話亭骯臟的塑料窗,看著外面排隊工友那些焦灼、麻木的臉。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正對著話筒低聲啜泣。
“忙?再忙連打個電話的功夫都沒有?” 李桂蘭的語調(diào)開始發(fā)生變化,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在聽到丈夫聲音的瞬間,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你知道家里現(xiàn)在什么情況嗎?媽的藥又斷了,小梅學(xué)校的捐款,我……我硬著頭皮去鄰居家借的!還有電費、水費、煤錢……哪一樣不要錢?你寄回來的那點,剛到手就沒了影子!”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里帶著哭腔,積壓了太久的委屈、焦慮和獨自支撐的無助,像決堤的洪水,洶涌地通過這根細細的電話線,撲向千里之外的丈夫。
“昨天,煤鋪的老陳又來催賬,話里話外難聽著呢!還有隔壁王嬸,天天指桑罵槐,說……說你在外面……”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張建設(shè)握著聽筒,感覺那塑料外殼變得滾燙。他能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北風(fēng)的呼嘯聲,以及女兒小梅隱約的、似乎在勸阻母親的聲音:“媽,你別……”
電話亭外,幾個等得不耐煩的工友開始拍打鐵皮門,用帶著各地方言的臟話咒罵著:“快點!磨蹭什么!后面這么多人等著呢!”
這催促聲,和妻子在電話那頭的哭訴,交織在一起,像一把雙刃鋸,反復(fù)拉扯著張建設(shè)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jīng)。他想安慰妻子,想告訴她自己在南邊也并不好過,想訴說流水線的殘酷、工棚的惡臭、還有那封被退回的信……但所有這些話,都堵在喉嚨里,變成了一團灼熱的、無法言說的硬塊。
他只能聽著,聽著妻子的抱怨像冰冷的雨水一樣砸下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仿佛自己無論在這南方如何拼命,都無法填平北方那個家里越來越大的窟窿,無法緩解妻子肩上那越來越沉的重擔(dān)。
“我……我知道……” 他最終只能擠出這幾個蒼白無力的字眼,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被生活徹底榨干后的虛脫。
他的沉默和這蒼白的回應(yīng),似乎更加刺激了電話那頭的李桂蘭。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起來,帶著一種被忽視、被拋棄的憤怒,“你一個人在外面,好歹是自由的!不用看人臉色,不用聽那些閑言碎語!我和孩子呢?我們娘倆在這里,天天過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嗎?!”
“哐哐哐!” 電話亭的鐵皮門被砸得更響了,外面工友的罵聲也越來越難聽。
張建設(shè)感覺自己的頭快要炸開了。妻子的指責(zé),工友的咒罵,話筒里傳來的北風(fēng)的嗚咽,還有他自己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委屈和疲憊,所有的一切,都混雜在一起,將他推向崩潰的邊緣。
他張了張嘴,想吼回去,想告訴妻子他每天十六個小時像機器一樣站著,想告訴她他那雙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手現(xiàn)在只會機械地擰螺絲,想告訴她他連一封家書都收不到……但他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他只是死死地攥著聽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聽著妻子在那頭由抱怨逐漸變成壓抑的、絕望的哭泣。
電話亭外,一雙雙麻木而焦灼的眼睛,透過污濁的塑料窗,無聲地注視著他這個占用著寶貴通話時間、卻只能在電話里承受妻子怒火的男人。那目光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司空見慣的冷漠,仿佛在說:看,又一個。
時間,在爭吵和哭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投幣口傳來“嘟——”的、提示余額不足的尖銳長音,緊接著,電話被自動切斷了。
聽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像一聲聲冰冷的嘲笑。
張建設(shè)還保持著那個握聽筒的姿勢,僵立在悶熱惡臭的電話亭里,許久沒有動彈。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液體,正沿著他深刻著皺紋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南方的夏夜,工棚像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惡臭的蒸籠。白天的酷熱被潮濕的水泥地吸收,到了夜晚,再混合著幾十號男人的體味、汗臭、腳臭和廉價煙草的焦油味,加倍地蒸騰出來,黏稠地糊在每一個角落。蚊蟲在昏黃的燈光下成群結(jié)隊地飛舞,尋找著可以下口的目標,嗡嗡聲不絕于耳。
張建設(shè)癱在自己的下鋪上,連脫掉那身被汗水浸透的工裝的力氣都沒有。電話亭里妻子那混合著哭腔和指責(zé)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嗡嗡回響,與車間里電批的尖叫、工棚里的嘈雜混亂地交織在一起,讓他頭痛欲裂。他閉上眼,只想盡快墜入無夢的睡眠,暫時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
然而,同工棚里那個自稱“趙老板”的男人,顯然不打算讓這個夜晚平靜地過去。
“趙老板”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干瘦,眼窩深陷,一雙眼睛卻異常活絡(luò),閃著一種與這工棚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近乎亢奮的光。他以前是北方某個小縣城供銷社的副主任,據(jù)說因為“經(jīng)濟問題”下了海,折騰過不少買賣,最后都賠了,不得已流落到這電子廠打工。但這并不妨礙他每晚都以“老板”自居,向工棚里這些大多是初次離家的年輕工友們,販賣他那些真假難辨的“光輝歷史”和“發(fā)財門路”。
此刻,他正盤腿坐在他對面的上鋪,唾沫橫飛,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
“……你們是沒見到!當(dāng)年老子在東北倒騰木材的時候,那錢賺的,就跟撿樹葉一樣!一頓飯,吃掉你們半年工資!那俄羅斯娘們,嘖嘖,皮膚白的,跟牛奶似的,一個個往身上貼!” 他用力揮舞著手臂,仿佛眼前就是成堆的鈔票和異國美女。
幾個剛出來打工、沒什么見識的小年輕圍在他床邊,仰著頭,眼睛里充滿了對那個遙遠、奢華世界的向往和崇拜。
“趙老板”瞥了一眼對面下鋪閉目躺著的張建設(shè),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聲音不由得又提高了八度,象是故意要說給他聽:
“要說啊,這打工,就是最沒出息的出路!累死累活,看人臉色,掙這幾個血汗錢,夠干啥?” 他啐了一口痰,精準地吐在床下的空罐頭盒里,發(fā)出“鐺”的一聲響。
“人吶,就得敢想敢干!得有魄力!得像我們張哥這樣——” 他突然把話頭引向了張建設(shè),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恭維,“張哥可是正經(jīng)大國營廠出來的老師傅!有技術(shù)!那是寶貝!窩在這流水線上擰螺絲,簡直就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
張建設(shè)的眼皮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睜開。“大國營廠”、“老師傅”、“有技術(shù)”……這些曾經(jīng)讓他驕傲的詞匯,此刻從“趙老板”嘴里說出來,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諷刺意味。
“趙老板”見張建設(shè)有了反應(yīng),更加來勁,他壓低了些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神秘感,對著張建設(shè)的方向,也對著那幾個年輕工友說道:
“張哥,不瞞你說,我最近正尋摸著一個好門路!絕對賺錢!” 他搓著手指,做出數(shù)錢的動作,“就是缺你這樣的技術(shù)人才把關(guān)!怎么樣,有興趣沒?咱倆合伙干!我出路子,你出技術(shù),用不了半年,保準比在這破廠子里熬十年都強!”
黑暗中,張建設(shè)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轉(zhuǎn)動。“合伙干”、“賺錢”、“比熬十年都強”……這些詞語,像一顆顆火種,投進了他那片被現(xiàn)實冰凍的、名為“不甘”的荒原。
他想起了下崗時親戚的冷眼,想起了工會門前水泄不通的絕望人群,想起了妻子在電話里的哭訴和女兒那雙渴望的眼睛,更想起了自己這雙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精密零件、如今卻只會機械擰螺絲的手。
難道,他這輩子,真的就只能像一頭被蒙住眼睛的驢,在這看不到盡頭的流水線上,一圈一圈地走到死嗎?“趙老板”的話,或許有水分,或許不靠譜,但……萬一是真的呢?萬一,這真的是一個可以改變命運、讓他重新找回尊嚴和價值的機會呢?
一種久違的、名為“希望”的毒藥,開始在他近乎麻木的心底,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那毒藥帶著誘人的甜香,暫時掩蓋了現(xiàn)實的苦澀,也麻痹了他作為技術(shù)工人固有的、對“趙老板”這種江湖客的警惕。
他沒有立刻答應(yīng),甚至沒有睜開眼。但他那原本僵硬的、透著絕望的背影,似乎微微松動了一些。胸腔里,那顆被生活重壓得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也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危險的興奮劑,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搏動起來。
工棚外,不知哪里的野狗在凄厲地吠叫。蚊帳里,“趙老板”還在滔滔不絕地描繪著他的宏圖偉業(yè),聲音在悶熱的夜色中飄蕩,像海妖的歌聲,誘惑著迷失的航船,駛向未知的、可能布滿礁石的彼岸。
這一夜,張建設(shè)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