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夜,悶熱依舊。工棚里混雜的鼾聲、磨牙聲和夢囈,如同沼澤地里腐爛生物發出的氣泡聲,此起彼伏。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混雜著汗臭、腳臭和劣質煙草的辛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張建設蜷縮在自己的下鋪,身下的草席散發著前一個使用者留下的、洗刷不掉的體油味。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極度的疲憊中立刻昏睡過去,也沒有去理會對面鋪位“趙老板”那永無止境的、關于財富與女人的吹噓。一種奇異的熱力在他胸腔里燃燒,驅散了部分**的疲憊,卻帶來了另一種精神上的焦灼。
他悄悄坐起身,借著從破損窗戶透進來的、遠處廠區路燈那點昏黃污濁的光,從枕頭底下那個裝著他全部家當的破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半截鉛筆頭和一個邊緣卷曲、印著“北春機械廠”抬頭的舊筆記本。
筆記本的紙張已經泛黃發脆,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他當年在機加車間工作時,各種零件的加工參數、工藝改進的筆記,甚至還有一些他憑著記憶和靈感,隨手畫下的簡易工裝夾具草圖。這些字跡和線條,曾是他作為“張師傅”的驕傲,是他與冰冷鋼鐵對話的語言,如今卻像上古的符咒,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他屏住呼吸,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而又見不得光的儀式。粗糙的手指,因為長期擰螺絲而顯得有些僵硬、顫抖,卻異常堅定地,在筆記本空白的最后一頁,開始勾勒。
沒有圓規,沒有尺子,全憑記憶和那雙曾經創造出無數精密零件的手感。鉛筆劃過粗糙的紙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在他聽來,比流水線的轟鳴和“趙老板”的吹噓悅耳千萬倍。
他畫的是一種車床用的自動走刀小夾具的改良圖紙。當年在廠里,他就琢磨過這個,能顯著提高加工效率和精度,只是后來……沒有后來了。此刻,那些沉睡在腦海深處的線條、角度、傳動比,如同被喚醒的精靈,順著那短得幾乎捏不住的鉛筆頭,流淌到紙上。
他的眼神專注得可怕,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也顧不上去擦。周圍工友的鼾聲、隔壁床鋪放的臭屁、蚊蟲在耳邊的嗡嗡作響……所有這些工棚里令人作嘔的日常,仿佛都離他遠去。他不再是流水線上那個麻木的、代號“1865”的螺絲工,他仿佛又回到了北春機械廠那個熟悉的車間,回到了他的C620車床前,他是一個有技術、有想法、能創造價值的“張師傅”。
“……喲嗬!咱們的張大師傅,這是干啥呢?搞科研啊?”
一個帶著濃重睡意和譏誚的聲音,像冷水一樣潑來。是睡在他上鋪的那個黃毛青年,不知何時醒了,正探出半個身子,叼著煙,瞇著眼看著他手里的本子。
張建設的手指一僵,下意識地想合上筆記本。
“畫的什么玩意兒?鬼畫符似的!” 黃毛嗤笑一聲,聲音在寂靜的工棚里顯得格外刺耳,引來了附近幾個被驚醒的工友好奇或麻木的目光。
“人家張師傅可是大國營出來的技術大拿!能跟咱們一樣?” 另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附和著,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張建設的臉頰肌肉抽搐了一下,一股熱血涌上頭頂。他想反駁,想告訴他們這圖紙的價值,想訴說這背后凝聚的心血和技術。但他看著那些茫然的、或是充滿鄙夷的臉,看著這骯臟惡臭的環境,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就在這時,“趙老板”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種與他之前吹噓時截然不同的、刻意壓低的嚴肅和“識貨”:
“都閉嘴!你們懂個屁!” 他喝止了那些起哄的工友,然后從上鋪利索地爬下來,湊到張建設床邊,眼睛死死盯著那張剛剛完成大半的圖紙,閃爍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光芒。
“張哥……不,張工!” 他換上了恭敬的稱呼,手指虛點著圖紙上的幾個關鍵部位,“這是……車床上的玩意兒?能省人工?提高效率的?”
張建設有些意外地看著“趙老板”,點了點頭。
“趙老板”猛地一拍大腿(盡量壓低聲音),臉上露出狂喜之色:“我就說嘛!張工你是真人不露相!這玩意兒,畫得明白!有門道!” 他搓著手,興奮地壓低聲音,“有了這東西,咱們還愁找不到識貨的?那些鄉下的小機加工廠,就缺這種能幫他們省人省錢的好東西!這圖紙,就是搖錢樹啊!”
他拿起那張承載著張建設技術尊嚴和渺茫希望的圖紙,對著昏暗的燈光,像欣賞一件絕世珍寶,嘴里不住地嘖嘖稱贊:“寶貝!真是寶貝!”
張建設看著“趙老板”那興奮得有些扭曲的臉,看著被他捏在手里、幾乎要皺掉的圖紙,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自己的技術得到了(或許是唯一的)認可,那點不甘和希望之火被扇動得更旺;另一方面,“趙老板”那毫不掩飾的、對金錢的渴望,又讓他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
這圖紙,是他試圖抓住的、掙脫泥潭的稻草,是他破碎尊嚴的粘合劑。而在“趙老板”眼中,它卻只是一件可以兌換成鈔票的商品,一件實現他“老板夢”的工具。
工棚外,夜蟲不知疲倦地鳴叫著。棚內,在渾濁的空氣和復雜的目光中,這張簡陋的技術圖紙,像一簇在垃圾堆里艱難燃起的、微弱而搖曳的火苗,它既可能照亮一條生路,也可能,瞬間引火燒身。
南方的雨季毫無征兆地再次降臨,雨水不再是淅淅瀝瀝,而是瓢潑般傾瀉,猛烈地敲打著工棚的鐵皮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這脆弱的棲身之所徹底摧毀。雨水順著墻壁的縫隙滲進來,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匯成一道道污濁的細流,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土腥、鐵銹和霉爛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潮濕氣味。
張建設蜷縮在床鋪最里側,盡量避開從屋頂漏下、滴落在草席上的冰冷雨滴。身下的草席早已被潮氣浸透,摸上去一片濕滑黏膩。他沒有像其他工友那樣咒罵這鬼天氣,或是用破盆爛桶去接漏雨,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懷里那個貼身藏著的、用塑料袋層層包裹的舊錢包上。
那里面,是他最后的積蓄。
是他在流水線上站了無數個十六小時,用僵硬的手指擰了數百萬顆螺絲,吞咽下無數呵斥、鄙夷和工棚的惡臭,像擠海綿里的水一樣,從牙縫里、從每一頓寡淡的飯菜里,硬生生摳出來的。一共三百二十七塊五毛。那幾張最大面額的紙幣,還帶著他體溫的暖意,混雜著汗水的咸澀和一股淡淡的、屬于希望的霉味。
這筆錢,是他計劃好,明天就去郵局,寄給北方的妻女的。一部分用來支付拖欠的煤火費,一部分給女兒買件過冬的棉衣,或許……還能余下一點點,讓妻子去抓幾副治療那持續低燒和咳嗽的藥。
“張哥,”“趙老板”不知何時,像一條濕滑的泥鰍,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他的床沿。他渾身也被雨水打濕了,頭發緊貼在額頭上,更顯得那雙深陷的眼睛賊亮。他壓低聲音,湊到張建設耳邊,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推心置腹的熱切:
“圖紙我看過了,絕對沒問題!是好東西!” 他用力拍了拍張建設的肩膀,仿佛兩人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我剛聯系上一個朋友,他認識郊區一家私營小機械廠的老板,正為效率上不去發愁呢!人家看了我描述的方案,非常感興趣!”
雨水砸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震耳欲聾,但“趙老板”的話,卻像魔咒一樣,清晰地鉆進張建設的耳朵里。
“機會就在眼前!張哥!”“趙老板”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但這事兒,不能空口白牙去談。咱們得有點‘表示’,得請中間人吃頓飯,疏通下關系,這叫‘前期投入’!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他頓了頓,目光像鉤子一樣,瞟向張建設下意識捂緊的胸口位置,那里藏著那個舊錢包。
“不多,就三百塊!”“趙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在昏暗的光線下晃了晃,“三百塊,撬動的是后面成千上萬的利潤!等這事兒成了,這三百塊算我借你的,雙倍還你!不,三倍!”
三百塊!
張建設感覺自己的心臟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幾乎停止了跳動。這幾乎是他全部的積蓄!是他準備寄回家救急的血汗錢!
“我……我這錢……是準備寄回家的……” 他喉嚨發干,聲音艱澀得像砂紙摩擦。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在北方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身影,看到了女兒凍得通紅的小臉,看到了家里那冰冷的、早已停止散熱的暖氣管。
“哎呀!我的張工!你怎么這么死腦筋!”“趙老板”立刻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寄回家?那點錢夠干啥?杯水車薪!頂多讓他們多撐一個月,然后呢?還不是老樣子!咱們現在干的,是改變命運的大事!是給家里掙一座金山回去!”
他湊得更近,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建設臉上,聲音帶著蠱惑:“你想讓嫂子和小梅一直過那種看人臉色、連病都看不起的日子嗎?你想一輩子窩在這破工棚里當臭苦力嗎?搏一把!就搏這一把!成功了,咱們就是人上人!”
工棚里,其他工友或麻木或好奇地看著他們。雨水漏得更厲害了,滴答聲此起彼伏。一個工友在夢中痛苦地**著,念叨著“回家”。
張建設死死地攥著懷里那個錢包,塑料紙發出輕微的、令人心慌的窸窣聲。汗水從他的額角滲出,與空氣中的濕氣混在一起,冰冷粘膩。
一邊是妻女在北方嚴寒中殷切期盼的眼神和迫在眉睫的生存需求,那三百塊錢是維系他們脆弱生命的氧氣。
另一邊是“趙老板”描繪的、金光閃閃卻虛無縹緲的“金山”,是擺脫這非人處境的唯一可能,是重拾尊嚴和價值的危險捷徑。
他的內心在進行著慘烈的拉鋸戰。理智告訴他,“趙老板”不可信,這風險太大,家里的妻女等不起。但那股被壓抑太久的不甘,那份對改變命運的極度渴望,像野草一樣在心底瘋長,幾乎要沖破胸膛。
他想起下崗時的屈辱,想起親戚的冷眼,想起流水線的殘酷,想起那封被退回的家書……難道,他真的要在這泥潭里掙扎到死嗎?
“趙老板”不再催促,只是用那雙閃爍著算計和貪婪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像一頭等待獵物做出最后決定的獵豹。
時間,在雨水的轟鳴和內心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終,張建設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又象是下定了某種破釜沉舟的決心。他極其緩慢地、動作僵硬地,從貼身的懷里,掏出了那個被體溫焐熱的、塑料袋包裹的錢包。
他的手指顫抖著,解開纏了好幾圈的塑料袋,打開舊錢包。他沒有看里面那些零零整整的鈔票,只是摸索著,將里面所有的、最大面額的三張百元紙幣,抽了出來。
那三張紅色的紙幣,在他粗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掌里,顯得那么單薄,卻又那么沉重。
他沒有立刻遞給“趙老板”,而是死死地捏著它們,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三張紙,而是他全家人的性命,是他作為丈夫和父親最后的、也是全部的指望。
他抬起頭,看向“趙老板”,眼神里是一片被希望和絕望交織燃燒后的、近乎瘋狂的赤紅。他的嘴唇哆嗦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這,是給我閨女買棉衣……和……和她媽抓藥的錢……”
他的聲音沙啞、破碎,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哽咽。
“趙老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逞之色,但立刻被更濃的“真誠”覆蓋。他一把抓過那三張還有些溫熱的紙幣,迅速塞進自己濕漉漉的內兜,拍著胸脯保證:
“張哥!你放心!我趙某人用人格擔保!這錢,絕對用在刀刃上!用不了幾天,咱們就能收到好消息!到時候,別說棉衣和藥,就是小汽車、大洋房,咱也買得起!”
張建設沒有回應,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掌,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紙幣的觸感和溫度。工棚外,雨下得更大了,仿佛是天公在為這孤注一擲的愚蠢,發出震耳欲聾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