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設扶著那面殘留著刺眼紅漆、冰冷粗糙的墻壁,勉強支撐住幾乎軟倒的身體。那扇虛掩的、布滿凹痕和裂紋的門,像一個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勇氣和僥幸。鄰居們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他已全然顧不上了。
他伸出顫抖得不像話的手,輕輕推開了那扇幾乎要散架的門。
“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瀕死的**,從門軸處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中藥的苦澀、某種類似血腥氣的鐵銹味、以及被打砸后揚起的灰塵和霉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一陣咳嗽。
屋內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逆流,直沖頭頂,眼前一陣發黑。這……這還是他的家嗎?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狼藉。原本雖然破舊但還算整潔的屋子,此刻如同被一場微型風暴席卷過。那張用了十幾年的、邊緣已經磨圓的木頭飯桌被掀翻在地,一條桌腿從中斷裂,像一根被折斷的骨頭,白森森的木茬裸露著。幾把凳子東倒西歪,其中一把的靠背已經碎裂。
地上,到處都是暖水瓶爆炸后留下的銀色玻璃內膽碎片,細碎、鋒利,在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戶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一灘已經干涸發暗、呈現出可疑深褐色的水漬黏糊糊地凝在水泥地上,旁邊散落著被踩爛的白菜葉和幾個摔碎的粗瓷碗的碎片。
墻壁上,原本貼著幾張張小梅的獎狀和一張泛黃的“安全生產標兵”獎狀的地方,現在只剩下幾道被粗暴撕扯后留下的、參差不齊的殘破紙邊,像被撕裂的皮膚。墻角那個印著紅雙喜字的鐵皮暖壺殼,被踹得凹陷進去,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個被遺棄的、扭曲的骷髏。
他的目光,最終死死地釘在了靠近里屋門口的地面上。
那里,有一小灘已經干涸凝固的、暗紅色的印記。那顏色,比門外墻上潑灑的油漆更深,更沉,帶著一種不祥的、粘稠的質感。是血嗎?是誰的血?桂蘭的?還是……小梅的?!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臟。他幾乎能想象出,當時這里是怎樣一番景象:兇狠的推搡,絕望的哭喊,暖水瓶炸裂的巨響,身體撞擊家具的悶響,以及……可能出現的、飛濺的鮮血!
“嗬……嗬……”張建設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他張著嘴,卻感覺吸不進一絲空氣。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像兩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踉蹌著向前邁了一步,腳下踩到一塊玻璃碎片,發出“咔嚓”一聲脆響,但他渾然不覺疼痛。
家。這就是他日夜兼程、歸心似箭想要回來的家?
這就是他曾經用勞模獎金買了第一臺收音機,和桂蘭一起聽著《甜蜜蜜》的家?
這就是小梅蹣跚學步、咿呀學語,墻上貼滿她稚嫩畫作的家?
現在,只剩下破碎、狼藉、冰冷,和那一小灘刺目的、仿佛凝固了所有絕望與暴力的暗紅。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曾操縱精密車床、也曾搬動沉重水泥的手,顫抖著,想要去觸碰那灘暗紅色的印記,卻又在即將碰到的瞬間,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
他抬起頭,環顧這片廢墟,眼神空洞,沒有焦點。臉上縱橫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早已失控的淚水。帆布包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玻璃碴上,他也毫無反應。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他眼前碎裂成了千萬片,和地上的玻璃碴一樣,再也拼湊不回原來的模樣。
張建設僵立在滿目瘡痍的屋子中央,像一尊被瞬間風化的石雕,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而無望地撞擊著肋骨。破碎的家門,狼藉的地面,那灘刺目的暗紅……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海里尖叫、放大,幾乎要撐裂他的顱骨。桂蘭呢?小梅呢?!她們人在哪里?!是生是死?!
極度的恐懼讓他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他猛地轉身,猩紅著雙眼,像一頭瀕死的野獸,想要沖出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去瘋狂地尋找他的妻女。
就在這時,對面那扇一直虛掩著的門,悄無聲息地開大了一些。鄰居王嬸那張胖胖的、總是帶著點市儈精明的臉,帶著一種混合著同情、緊張和“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探了出來。她先是警惕地、飛快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那幫兇神惡煞的人不在附近,然后才壓低了聲音,朝著失魂落魄的張建設急切地招了招手。
“建設!建設!你可算回來了……快,過來!”她的聲音象是從喉嚨眼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生怕被人聽見的緊張。
張建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幾乎是撲到王嬸家門口。他抓住王嬸的胳膊,力氣大得讓對方齜了齜牙,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王嬸!桂蘭呢?小梅呢?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嬸被他抓得生疼,用力掙了掙,卻沒掙脫,只好任由他抓著,臉上露出一種“我就知道會這樣”的復雜表情。她嘆了口氣,那嘆息又重又長,充滿了生活磨礪下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自家可能被牽連的擔憂。
“唉!作孽啊!”她拍了一下大腿,語速飛快,象是要盡快撇清什么,“桂蘭她……她也是沒辦法了,病的那么重,小梅又要上學,你那點錢……唉!她也是昏了頭,去借了‘基金會’的錢……就是龍哥他們那伙人!”
“龍哥?”張建設茫然地重復,他在南方只聽說過包工頭的盤剝,對家鄉這種新生的、帶著血腥味的“行當”一無所知。
“就是放印子錢的!吃人不吐骨頭啊!”王嬸的臉上露出清晰的恐懼,又下意識地往外瞟了一眼,“那幫人,三天兩頭來鬧!砸東西,潑油漆,什么缺德事都干!前天……前天鬧得最兇,把桂蘭……把桂蘭都給打了!頭都打破了,流了好多血……”
她的話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張建設的心臟!打了!頭破了!那灘暗紅色的……果然是血!是桂蘭的血!
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
王嬸趕緊扶住他,繼續飛快地說道:“后來……后來還是我們幾個老鄰居看不過去,幫忙叫了救護車,把人送到人民醫院去了……小梅那孩子,嚇壞了,當時哭得都快背過氣去了,我看她一個人在家怕得不行,就……就先讓她在我家待著了……”
人民醫院!小梅在王嬸家!
這兩個信息像兩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張建設眼前濃重的黑暗。他猛地松開王嬸,轉身就要往外沖。
“建設!建設!”王嬸在他身后又急急地喊了一聲,語氣里帶著提醒,也帶著一絲自保的疏遠,“你……你快去醫院看看吧!桂蘭的情況……不太好。小梅在我這兒你放心,但是……但是那幫人說不定還會來,你……你自己也小心點!”
這最后一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張建設剛剛燃起的一點急切上。他頓住腳步,回頭看了王嬸一眼。王嬸的眼神躲閃著,里面有關切,但更多的是一種“麻煩別沾上我”的明確界限。
張建設明白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重重地點了下頭,然后猛地轉過身,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像一顆出膛的炮彈,跌跌撞撞地沖出樓道,沖向外面冰冷而陌生的街道,朝著人民醫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是王嬸又一次沉重的、意味復雜的嘆息,以及那扇被輕輕關上的、代表著隔閡與自保的房門。鄰居的嘆息,如同一曲冰冷的背景音,陪著他奔向那未知的、注定更加殘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