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設渾渾噩噩地走出醫生辦公室,劉醫生那句“要有心理準備”和冰冷的病情診斷,像無數根冰錐扎在他腦子里,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步挪回那片充斥著痛苦與絕望的觀察區。還沒走到妻子的病床前,一個瘦小的身影就從旁邊一張空著的病床后面猛地撲了出來,像一顆小炮彈,狠狠撞進他的懷里。是張小梅。她一直被王嬸暫時安置在觀察室角落,守著昏迷的母親,恐懼和不安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幼小的心靈。此刻看到父親,這個家里唯一的、能夠依靠的支柱終于出現,所有強裝出來的堅強瞬間土崩瓦解。
“爸爸!”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那聲音里飽含的恐懼、委屈和后怕,讓聞者心碎。她死死抱住張建設的腰,把滿是淚痕的小臉深深埋進父親那件沾著旅途風塵和汗味的、粗糙的工裝里,仿佛要將自己揉進父親的身體里尋求庇護。小小的身體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張建設被女兒這突如其來的、幾乎是用盡全力的擁抱撞得后退了半步,他下意識地緊緊回抱住女兒,那瘦骨嶙峋的觸感讓他心痛如絞。
“小梅……小梅別怕,爸爸回來了,爸爸在……”他笨拙地拍著女兒單薄的脊背,聲音沙啞地安慰著,自己的眼眶卻也迅速濕潤。
張小梅抬起頭,淚眼婆娑,小臉上滿是縱橫交錯的淚痕和無法掩飾的驚懼。她死死抓著父親的衣服前襟,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語無倫次地哭訴起來,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劇烈的抽噎:
“爸爸!他們……他們好多人!好兇!他們砸我們家的門!用紅色的油漆……潑在墻上,寫了好可怕的字!”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刺目的猩紅,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他們……他們闖進家里,亂砸東西!把媽媽給你買的暖水瓶……砸碎了!開水……開水濺得到處都是……”她哽咽著,呼吸急促,“他們……他們還推媽媽!打媽媽!媽媽摔倒了,頭……頭磕在桌子角上,流了好多……好多血!”她伸出一只小手,顫抖地指向病床上昏迷的李桂蘭額頭的紗布,仿佛那恐怖的場景就在眼前重演。
“我害怕……我想去幫媽媽,可是他們好兇……那個戴金鏈子的……他瞪著我……”張小梅的聲音充滿了無助和屈辱,眼淚流得更兇了,“他們……他們還跑到學校門口找我!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說媽媽欠錢不還……同學們都看著我……都躲著我……”
她終于把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最難以啟齒的羞辱也喊了出來,這對于一個正值敏感年齡的女孩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爸爸!我害怕!他們會把媽媽打死嗎?他們會把我們也抓走嗎?我們怎么辦啊爸爸……”
女兒的每一句哭訴,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建設的心上。他聽著那些具體而殘忍的細節,想象著妻女在家中、在校門口所遭受的暴力和屈辱,一股無法抑制的、混合著沖天怒火和錐心之痛的狂暴情緒,在他胸腔里翻騰、沖撞,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他的身體因憤怒和愧疚而劇烈地顫抖起來,抱住女兒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緊得讓張小梅都有些喘不過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起,那雙曾經在車床前穩定操作、在工地上默默承受苦難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猩紅的血絲,噴射出近乎實質的仇恨與毀滅的火焰。
他恨!恨那些喪盡天良的畜生!恨這個逼得人走投無路的世界!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遠離!在最該保護家人的時候,他卻不在她們身邊,讓她們獨自承受了這一切!
他緊緊抱著懷中哭泣不止、恐懼未消的女兒,像一頭受傷的、瀕臨瘋狂的雄獅,發出低沉而痛苦的嗚咽。這哭聲,被壓抑在喉嚨深處,悶雷般滾動,卻比任何嚎啕都更加絕望。女兒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胸膛,也如同滾燙的巖漿,灼燒著他作為丈夫和父親,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尊嚴。
張建設抱著瑟瑟發抖、哭泣不止的女兒,感覺自己的心臟被女兒的每一句哭訴切割成碎片,又被怒火燒成灰燼。他沉浸在無邊的憤怒、愧疚和絕望中,甚至沒有注意到觀察室門口光線一暗,幾個人影堵住了那本就狹窄的入口。
一股與醫院消毒水格格不入的、濃烈的煙味和汗味先飄了進來。隨即,一個帶著戲謔和冰冷嘲諷的、如同砂紙摩擦般刺耳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病房里原本的低泣和**:
“喲,姓張的,回來了?動作挺快嘛。”
這聲音像一道閃電,瞬間劈中了張建設。他猛地抬起頭,猩紅的雙眼死死盯向門口。
龍哥依舊戴著那根晃眼的金鏈子,嘴里叼著煙,臉上掛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令人作嘔的笑容。他身后,一左一右站著皮夾克和寸頭,像兩尊煞神,雙手抱胸,目光倨傲地掃視著病房內的一切,仿佛在巡視自己的領地。他們的出現,讓原本就壓抑的觀察室溫度驟降。
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屬,瞬間噤若寒蟬。原本還有的低聲交談和**戛然而止。有人驚恐地低下頭,假裝睡覺;有人慌忙拉上了自己床位的隔簾,生怕被波及;一個正在給老人喂飯的中年婦女,手一抖,勺子磕在碗邊上,發出清脆的“叮”一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形的恐懼,所有人都象是被掐住了脖子,連呼吸都放輕了。
龍哥對這一切效果很滿意。他旁若無人地踱步進來,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噠、噠”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張建設緊繃的神經上。他徑直走到李桂蘭的病床前,目光掃過她蒼白昏迷的臉和額頭的紗布,嘴角扯出一抹殘忍的弧度。
然后,他轉向渾身僵硬、抱著女兒如同石化般的張建設,從皮夾克內兜里掏出一張疊著的紙,抖開,正是那份按著紅手印的借款合同和后續的欠條。
“看見沒?白紙黑字,紅手印。”他用手指彈了彈那張紙,發出“噗噗”的輕響,“你老婆這醫藥費,看起來花了不少啊?”
他頓了頓,目光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張建設,語氣“溫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沒關系。看在你們家這么‘困難’的份上,龍哥我大發慈悲。你這醫藥費、營養費……就算你湊個整,一千塊吧。這筆錢,可以算在利息里。”
可以算在利息里!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張建設的心臟,并且殘忍地攪動了一下!他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巨大的屈辱和憤怒讓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抱住女兒的手臂肌肉繃緊如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聲音在寂靜的病房里清晰可聞。
他死死地盯著龍哥那張帶著獰笑的臉,盯著他身后那兩個打手挑釁的眼神,一股想要撲上去撕碎他們的狂暴沖動,如同巖漿般在他體內奔涌!
可是……他能嗎?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奄奄一息、再也經不起任何驚嚇的妻子,感受著懷里女兒那恐懼到極致的、小小的、顫抖的身體。他如果動手,后果是什么?龍哥這伙人只會更加變本加厲!躺在病床上的桂蘭怎么辦?嚇壞了的小梅怎么辦?
沖動被更深的無力感和現實冰冷的鎖鏈死死捆住,無法掙脫。他像一尊即將爆裂卻又被強行封印的火山,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嗬嗬”聲,額頭上、脖子上的青筋猙獰地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
龍哥看著他這副樣子,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和殘忍。他仿佛很享受這種將人踩在腳下、肆意玩弄的感覺。他把欠條慢條斯理地折好,重新塞回口袋,拍了拍。
“好好照顧你老婆。”他語氣“懇切”,卻字字如刀,“畢竟,人要是沒了,我這債……找誰要去?早點湊夠錢,大家都省心。”
說完,他帶著兩個手下,轉身,大搖大擺地離開了觀察室,那囂張的背影和刺耳的皮鞋聲,久久回蕩在死寂的病房里,也烙印在張建設血淋淋的心上。
同病房的人,直到他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才仿佛重新學會了呼吸,卻依舊沒人敢大聲說話,只有一道道或同情、或恐懼、或麻木的目光,悄悄地投向那個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立在病床前的男人,和他懷里那個依舊在無聲顫抖的小女孩。恥辱。這是**裸的、踩在傷口上撒鹽的恥辱!而這恥辱,他只能生生咽下,連同那幾乎要將他焚毀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