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沙……沙……”的磨刀聲,在死寂的夜里固執地回響,像毒蛇吐信,冰冷地舔舐著這個家最后的溫度。這聲音并未被墻壁完全隔絕,隱隱約約傳到了樓道里,也傳到了對門一直留心著這邊動靜的王嬸耳中。
王嬸嚇得心驚肉跳,聯想到張建設回來時那副要吃人的陰沉表情,以及龍哥那伙人的兇悍,她哪里還敢耽擱。她連外套都來不及披好,趿拉著鞋,趁著夜色,一路小跑著穿過冷清的街道,敲響了退休老廠長周維民家的門。
周維民住在機械廠早年分配的、如今也已顯破敗的家屬院里。他剛伺候臥病在床的老伴睡下,自己正對著一臺雪花點的舊電視機發呆,屏幕上模糊的影像映照著他滿臉的溝壑和疲憊。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和門外王嬸壓低嗓音、帶著驚恐的敘述,他心頭猛地一沉,抓起一件舊中山裝就沖出了家門。
當周維民推開張建設家那扇依舊帶著踹痕和油漆污漬的房門時,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未散盡的劣質煙草味和一種近乎凝滯的絕望氣息。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清冷的月光,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廚房地上的那個黑影,以及那在黑暗中偶爾反射出一點寒光的刀鋒!
“建設!”周維民心頭巨震,也顧不得壓低聲音了,一聲帶著痛心和急切地低吼,幾步沖了過去。
張建設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老廠長的到來毫無反應,依舊機械地、一下下地磨著刀。那“沙沙”聲并未停止。
周維民又急又氣,也顧不得許多,猛地彎下腰,一把攥住了張建設握著刀柄的手腕!那手腕堅硬如鐵,冰冷,且帶著劇烈的顫抖。
“建設!你糊涂??!”周維民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和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楚,在這狹小冰冷的廚房里炸開,“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么樣子!”
他用力,想要奪下那把刀,但張建設攥得死緊,手臂上的肌肉繃得像石頭。
“你跟他們那幫爛人換命,值得嗎?!”周維民幾乎是吼出來的,花白的頭發在昏暗光線下微微顫抖,“???!你告訴我,值得嗎?!”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著里屋的方向,手指也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你把他們殺了,然后呢?挨槍子兒?去吃牢飯?那桂蘭怎么辦?!她才剛撿回半條命!她以后靠誰?!小梅呢?!你讓她這么小年紀,就沒了爹,還要背一個殺人犯爹的名聲,你讓她以后怎么做人?!怎么活?!”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張建設那顆被仇恨和絕望填滿的心臟上。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周維民。月光下,他雙眼赤紅,布滿了瘋狂的血絲,但眼底深處,那死寂的灰燼似乎被老廠長的話撬動了一絲縫隙。
“那我怎么辦?!周廠長!你告訴我,我還能怎么辦?!”張建設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野獸般的哀鳴,“他們逼上門!打桂蘭!嚇小梅!潑油漆!現在連醫藥費都要算成利息!這是要活活逼死我們全家!我不跟他們拼了,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桂蘭被他們逼死?看著小梅被他們毀掉?!”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委屈、憤怒和一種被世界拋棄后的瘋狂。
周維民看著這個自己當年親手從技校招進廠、手把手教過技術、也曾意氣風發地站在勞模領獎臺上的漢子,如今被生活蹂躪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鼻子一酸,老淚差點涌出來。他何嘗不恨?何嘗不痛?他恨這世道變得太快,恨自己無能為力,保不住廠子,也護不住這些跟了他半輩子的老伙計。
他手上奪刀的力道松了些,但依舊緊緊攥著張建設的手腕,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沉重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建設,聽我一句。路,不是這么走的。你還有桂蘭,還有小梅,這個家,還沒散!只要人還在,就還有指望!你要是真走了那條路,這個家,就真的完了!徹底完了!”
“指望?還有什么指望?”張建設慘笑一聲,那笑聲比哭還難聽,“錢呢?拿什么還?拿命嗎?”
“錢……錢我們再想辦法!總有辦法的!”周維民急切地說道,盡管他自己心里也一片茫然,“我這把老骨頭,豁出去這張臉,再去求求人,看能不能……能不能再幫你借點……”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能借的早就借遍了,還能求誰?誰又會把錢借給一個背著高利貸、看不到任何償還希望的家庭?
但此刻,他必須穩住張建設,必須把這頭即將沖向懸崖的烈馬拉??!
或許是“桂蘭”和“小梅”的名字最終觸動了他內心最柔軟、也是最后的那根弦;或許是老廠長那渾濁眼睛里閃爍的淚光和話語里不容置疑的關切,像一盆摻雜著冰碴的冷水,暫時澆熄了他心頭那簇毀滅性的火焰。
張建設緊繃的身體,一點點、一點點地松懈下來。那死死攥著刀柄的手指,終于一根根地松開。
“哐當”一聲,那把磨得泛著寒光的水果刀,掉落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聲響。
周維民立刻一腳將刀踢到遠處的角落,長長地、帶著后怕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張建設沒有再去看那把刀,他只是頹然地、徹底地癱坐在了地上,雙手抱住頭,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寬闊的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地聳動起來。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悶悶地傳出。
周維民蹲下身,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重重地、一下下地拍著張建設的后背,就像很多年前,在車間里,安慰那個因為技術難題而苦惱的年輕徒弟一樣。
只是這一次,他們面臨的,不再是技術難題,而是生活這座更加冰冷、更加殘酷的大山。窗外,殘月依舊隱在云后,夜色深沉,仿佛要將這人間所有的悲苦與無奈,都吞噬殆盡。
磨刀的風波暫時被周維民強壓了下去,但張建設眼底那簇冰冷的火焰并未完全熄滅,只是暫時被一層灰燼覆蓋。周維民知道,堵不如疏,必須給這個被逼到懸崖邊的家庭,找到一個哪怕渺茫、但能看到一絲縫隙的出口。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張建設走上絕路。
第二天,周維民動用了自己退休前最后一點殘存的人情和臉面,幾經輾轉,托了一位據說跟龍哥那邊“能說上話”的中間人,約定了個時間,陪著張建設,再次踏入了那條背街小巷,走進了那間煙霧繚繞、氣味渾濁的“基金會”辦公室。
辦公室里依舊是老樣子。龍哥還是坐在那張舊辦公桌后面,金鏈子晃眼,叼著煙,皮夾克和寸頭像兩尊門神立在兩旁,眼神不善地打量著進來的兩人??吹街芫S民,龍哥挑了挑眉,嘴角扯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喲,周大廠長?什么風把您這尊大佛吹來了?怎么,也想來借錢?”
語氣里的輕慢和嘲諷毫不掩飾。昔日掌管數千人大廠的領導,如今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等著求他“開恩”的老頭子。
周維民臉上火辣辣的,但他強忍著屈辱,往前站了半步,把一直沉默低著頭的張建設稍稍擋在身后,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謙卑:“龍經理,說笑了。我今天來,是為了建設家的事。您看,他家里的情況您也清楚,老婆還在病床上躺著,孩子也小。之前的事……是我們不對,錢,我們認,肯定還。但能不能……看在確實困難的份上,高抬貴手,寬限些時日,利息方面……也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商量?”龍哥嗤笑一聲,把煙灰隨意彈在地上,“周廠長,您是明白人,規矩就是規矩。白紙黑字,紅手印,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寬限?我寬限他,誰寬限我?我手下這么多兄弟等著吃飯呢!”
他拿起桌上那張欠條,抖得嘩嘩響:“連本帶利,再加上他老婆的醫藥費,他故意強調這一點,現在可是一萬出頭了!這數字,是能隨便商量的嗎?”
張建設一直低著頭,雙手在身側緊緊攥成拳頭,指甲再次陷進掌心的舊傷里。他能聽到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能感受到周廠長擋在他身前那微微佝僂的、試圖保護他的背影所帶來的刺痛。
就在這時,龍哥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越過周維民,直接釘在張建設身上,語氣帶著一種貓捉老鼠的戲謔:“對了,張建設,聽說你昨天……在家里磨刀?怎么,想跟我玩橫的?”
皮夾克和寸頭聞言,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兇狠地盯住張建設,辦公室里的空氣瞬間繃緊。
周維民心里一咯噔,剛要開口解釋圓場。
一直沉默的張建設,卻猛地抬起了頭。他沒有看龍哥,也沒有看那兩個打手,他的目光,像兩把燒紅的釘子,直直地釘在龍哥臉上那雙帶著戲謔和殘忍的眼睛里。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死水的平靜,但在這平靜之下,卻翻涌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沒有吵鬧,沒有爭辯。開口時,聲音嘶啞、低沉,象是從破裂的喉嚨里一點點擠出來的,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每一個字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錢,我認?!彼D了頓,目光依舊死死鎖著龍哥,那眼神讓久經場面的龍哥心里也莫名地泛起一絲寒意。
“但,給我時間?!彼滞nD了一下,然后,幾乎是咬著后槽牙,用一種近乎誓言般的、帶著血腥氣的決絕,一字一句地說道:
“要是你們再敢動我家里人一根手指頭,嚇著我老婆孩子……”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亡命之徒般的瘋狂和不容置疑:
“咱們,就一起死?!弊詈髱讉€字,他說得很輕,卻像三顆冰錐,瞬間刺穿了辦公室里所有的喧囂和煙霧,讓溫度驟降。
沒有咆哮,沒有威脅的手勢,但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惜同歸于盡的絕望和狠厲,讓龍哥臉上的戲謔瞬間凝固了。皮夾克和寸頭也下意識地收斂了兇悍,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疑不定。他們見過怕死的,見過求饒的,也見過虛張聲勢的,但這種平靜之下蘊含著毀滅一切意味的眼神,讓他們本能地感到了危險。
周維民也震驚地看著張建設,他沒想到這個一向老實巴交的漢子,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他心里又痛又急,卻也知道,這或許是眼下唯一能震懾住對方、爭取到一絲喘息機會的方式。
辦公室里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劣質香煙在無聲地燃燒。
龍哥盯著張建設看了足足有十幾秒,仿佛在評估他話里的真假和分量。最終,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緩緩靠回椅背,重新拿起那支煙,吸了一口,語氣不明地說道:
“行啊,張建設,沒看出來,還是個硬茬子?!?/p>
他揮了揮手,示意皮夾克和寸頭退后。然后,他看向周維民,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居高臨下:
“周廠長,既然您老出面了,這個面子,我多少得給一點。這樣吧,利息,我可以暫時停一停。但本金和之前欠的利息,八千塊,一分不能少。半年,我給你半年時間。半年后,要是還不上……”
他沒說完,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笑容里的威脅,不言而喻。一份新的、寫著“暫停計息,半年內還清八千元”的協議,被推到了張建設面前。那上面的數字,依舊像一座大山。
張建設看著那份協議,又抬眼看了看龍哥,眼神里沒有任何波動。他拿起筆,在那份新的“賣身契”上,再次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一次,他的手很穩,字跡卻帶著一股冰冷的力度。
他知道,這不是勝利,只是用自己最后一點作為人的尊嚴和底線,換來了一段短暫的、更加殘酷的緩刑期。而代價,是他將自己徹底逼到了要么還錢、要么毀滅的獨木橋上,再無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