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門口的鬧劇,對于住在張建設家樓上的少年劉棟而言,不過是這片破敗筒子樓里又一幕嘈雜的背景音。他十六歲,像一株在水泥裂縫里肆意瘋長、卻找不到方向的野草。
劉棟的父母前兩年也隨著下崗大潮,踏上了南下的火車,把他扔給了年邁多病、耳朵也有些背的奶奶。起初還有書信和零星匯款,后來,音信漸漸稀疏,匯款也時斷時續,最終如同斷線的風箏,消失在南方那片傳說中充滿機遇卻也吞噬希望的土地上。奶奶整日唉聲嘆氣,念叨著“沒良心的”,渾濁的老眼里是對未來更深的憂慮。
家,對于劉棟來說,只是一個需要他每月盯著奶奶從皺巴巴的手帕里數出水電費、需要他扛著煤氣罐爬上爬下、充斥著老人病氣和嘮叨的、冰冷而壓抑的空間。他厭惡那里。
他也厭惡學校。教室里,老師照本宣科的講解在他聽來如同催眠曲,黑板上那些復雜的公式和古文,與他眼前這殘酷而真實的世界毫無關聯。成績單上的紅叉和老師的訓斥,只能讓他感到更多的煩躁和逆反。同學們要么埋頭苦讀,憧憬著渺茫的大學夢,要么和他一樣,在迷茫中混日子,但至少他們大多有父母在身邊,有一種他無法觸及的、名為“正常”的生活。
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于是,街機廳成了他的避風港,街頭成了他尋找存在感的戰場。他沉迷于那些像素粗糙、充斥著拳腳與槍戰的游戲,在虛擬的搏殺和通關的快感中,暫時忘卻現實的無力。他留著略顯凌長的頭發,穿著磨破了邊的牛仔褲和仿制的夾克,和幾個同樣無所事事的半大小子混在一起,在街頭巷尾游蕩,用故作兇狠的眼神和偶爾爆出的粗口,來偽裝自己內心的空洞和自卑。
他用拳頭在街頭“打”出一點名氣,誰多看了他一眼,或者言語間稍有冒犯,都可能引發他激烈的、不成比例的報復。那種拳頭砸在**上的實感,對方畏懼退縮的眼神,能讓他短暫地感覺自己是個“人物”,而不是那個被父母遺忘、被學校拋棄、被鄰居用“沒爹媽管教”的憐憫或鄙夷目光看待的可憐蟲。
張家出事那天,他正叼著煙,和兩個同伴靠在巷子口的電線桿上,看著龍哥那伙人罵罵咧咧地離開,看著周廠長急匆匆地趕來,看著樓下圍觀的鄰居們臉上那混雜著恐懼和興奮的神情。
“操,又是放印子錢的,真他媽黑。”一個同伴啐了一口唾沫。
“張建設他家那丫頭,長得還挺標致,可惜了……”另一個眼神猥瑣地瞥著張家窗戶。
劉棟沒說話,只是猛吸了一口煙,任由辛辣的煙霧在肺里轉了一圈,再緩緩吐出。他腦海里閃過張小梅的樣子——那個總是低著頭、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安靜得像只小兔子的女孩。在學校里,他們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是不良少年,她是沉默的好學生(至少曾經是)。他偶爾看到她抱著書本匆匆走過的身影,心里會泛起一絲莫名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煩躁。
此刻,聽到同伴那帶著褻瀆意味的議論,他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心和憤怒。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煙頭狠狠摁滅在斑駁的墻壁上,留下一個黑色的灼痕。
幾天后,他在放學的路上,親眼看到了張小梅被龍哥手下那兩個混混堵在校門口羞辱的一幕。他看到她那瞬間煞白的小臉,看到她眼眶里強忍著的淚水,看到她在那污言穢語和周圍同學異樣的目光中,像一只被逼到墻角、無處可逃的幼獸,最終崩潰地狂奔離去。
那一刻,劉棟感覺自己心里某個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一種混雜著憤怒、同情,以及一種強烈的、想要做點什么的沖動,猛地涌了上來。他幾乎要沖過去,對著那兩個混混揮出拳頭。
但他最終沒有動。他的腳像被釘在了原地。他想起了龍哥那伙人的兇狠,想起了自己那對遠在天邊、不知所蹤的父母,想起了家里等他回去交電費的奶奶,想起了自己這看似兇狠、實則不堪一擊的“街頭地位”……一種熟悉的、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剛剛燃起的、微弱的英雄主義火苗。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張小梅消失在街角,看著那兩個混混得意洋洋地離開,看著周圍的人群帶著各種復雜的表情散去。
他站在原地,夕陽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拳頭,在這個冰冷而殘酷的現實面前,是多么的蒼白和可笑。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能保護誰呢?
迷茫,像濃霧一樣,再次將他緊緊包裹。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該做什么。街機廳的喧囂似乎失去了吸引力,街頭斗毆帶來的虛妄成就感也顯得如此空洞。未來像一條彌漫著大霧、看不到盡頭的路,而他,連第一步該邁向何方,都不知道。
大雜院門口那間用自家窗戶改建的、只有幾平米的小賣部,是這片灰敗區域里最鮮活,也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店主吳姨,五十多歲,身材微胖,頭發燙成方便面似的小卷,永遠系著一條沾著油漬的圍裙,臉上掛著一種混合著精明、熱情與窺私欲的復雜表情。
她這小賣部,賣些煙酒糖果、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也兼著傳電話、收發信件,自然就成了整個筒子樓,乃至附近幾條街巷的信息集散中心。誰家夫妻吵架,誰家孩子考學,誰家老人住院,誰家男人在外面有了相好……幾乎沒有吳姨不知道的,也沒有她那張嘴傳不出去的。她習慣于在傳遞這些消息時,加上自己的一番點評和感慨,時而顯得古道熱腸,時而又透著一股子市儈的刻薄。
張建設家的事,自然是近來小賣部門口最熱門的話題。吳姨一邊給打醬油的老顧客舀著勺子,一邊對著圍攏過來的幾個閑散婦人和老人,拍著大腿,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天晚上的“慘狀”:
“哎喲你們是沒看見啊!那門被踹得,砰砰響!我在屋里聽著都心慌!后來就聽見暖水瓶‘嘭’一聲!嚇死個人!”
“桂蘭那哭聲,哎呦喂,聽著都揪心!好好的一個人,被逼成什么樣了!”
“要我說啊,桂蘭也是真糊涂!再難,那印子錢是能碰的嗎?那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閻王債!你看看,現在惹火燒身了吧?”她語氣里帶著一種事后諸葛亮的惋惜,但眼底深處,卻閃爍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得知了勁爆消息的興奮。
她一邊說著同情的話,一邊手下不停,用一塊油膩的抹布,反復擦拭著玻璃柜臺下那幾盒落了些灰塵的火腿腸和魚罐頭,仿佛這樣就能讓它們顯得更金貴些。
“唉,也是可憐。”一個老太太抹著眼淚,“建設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樣了,這一家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旁邊一個顴骨很高的瘦女人撇撇嘴,打斷了老太太的話,她是吳姨的常客,也是樓里有名的長舌婦,“當初我就說,李桂蘭那病歪歪的樣子,就不該硬撐著,早點跟建設去南方,說不定就沒這些事了!非要守著那點面子,現在好了吧?面子里子都沒了!”
吳姨聽著,沒附和,也沒反駁,只是嘆了口氣,但那嘆氣聲里,聽不出多少真誠的悲傷。她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趁著中午沒什么人,她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柜臺后面,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邊緣卷角、封皮油膩的硬殼筆記本和一把掉了漆的木頭算盤。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街坊鄰里賒欠的賬目:張三,醬油一瓶,鹽兩袋;李四,香煙一包,火柴兩盒……
她的手指,帶著一種長期觸摸錢幣和商品形成的油滑,在算盤珠子上飛快地撥弄著,發出“噼里啪啦”的脆響,在這狹小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算珠碰撞的聲音,象是在為她內心的盤算打著節拍。
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某一頁,上面寫著:“張建設家,李桂蘭,賒:散裝白酒半斤,止痛片一包,劣質衛生紙一卷。”后面跟著一個小小的數字,雖然不大,但在吳姨心里,卻隨著張家出事,變得有些沉甸甸起來。
她停下撥算盤的手,眉頭皺了起來,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聲音不大,卻透著精明人的權衡:
“唉,桂蘭這……眼看是更難了。建設回來,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光景。”她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賬本上那個名字,“這錢……雖說不多,可也是錢啊。我這小本生意,也難做……”
她想起張家門口那猙獰的紅漆,想起龍哥那伙人的兇悍,心里一陣發怵。這錢,還能要回來嗎?要是去要,會不會惹上麻煩?龍哥那些人會不會覺得她是在跟他們搶食?
可不要?難道這錢就打了水漂?她想起李桂蘭以前來買東西,雖然窮,但每次賒賬都記得清清楚楚,有錢了總會第一時間來還上,是個老實人。可現在……老實人也被逼上絕路了。
“算了算了,”她最終象是下定了決心,合上賬本,又象是安慰自己般說道,“再等等看吧,等建設安頓下來再說。現在去要,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我吳桂香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然而,那本合上的賬本,并沒有被放回抽屜最深處,而是就放在柜臺下面觸手可及的地方。她那顆屬于小生意人的、時刻計算著得失的心,并沒有真正放下。同情的嘆息是真的,但撥得噼啪作響的算盤,和那懸而未決、隨時可能被再次提起的欠賬,才是她面對這個艱難時世最真實的底色。在這生存大于一切的年頭,一點微薄的善良,往往也需要在利弊的天平上,反復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