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設的臉頰肌肉繃緊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動作,只是將掃帚握得更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他走到一臺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老式車床前。這臺床子跟他年頭最長,加工過無數關鍵零件,上面每一道磨損的痕跡,都記錄著他的汗水和青春。
他放下掃帚,從旁邊扯過一塊相對干凈的、浸過油的回絲(棉紗),開始默默地、用力地擦拭起來。擦拭床身,擦拭導軌,擦拭那個他操作過無數遍的刀架和搖柄。動作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仿佛擦拭的不是一臺廢棄的機床,而是他那些已然逝去的、金光閃閃的歲月。
油泥和灰塵混合在一起,頑固地附著在金屬表面。他用力地擦著,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漸漸地,一塊原本的金屬色澤顯露出來,雖然黯淡,卻與周圍的銹跡和污垢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這臺車床的床頭箱側面,靠近操作手柄的地方,有一行用鋼鏨子小心翼翼刻出來的、如今已有些模糊的字跡:“大干快上,為國爭光”。那是很多年前,他剛進廠不久,和師傅一起參加技術比武奪得第一名后,師傅帶著他,懷著無比激動和自豪的心情刻下的。字跡邊緣已經被歲月和無數次撫摸磨得圓潤。
他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行字。冰冷的、凹凸不平的觸感,卻像火焰一樣灼燒著他的指尖。
“為國爭光……” 他在心里默念,喉嚨里象是堵了一塊燒紅的炭,又干又痛。如今,“國”還在,“光”卻不知在何處,而他這個曾經想要“爭光”的人,卻在這里,用掃帚和抹布,為這段光榮的歷史舉行一場無聲的葬禮。
王大炮幾個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大概是覺得無趣了。車間里重新恢復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張建設停下了擦拭的動作,呆呆地站在那里。擦拭得再干凈,又能怎樣呢?機器不會再啟動,榮光不會再回來。那行模糊的字跡,象是一個巨大的、充滿嘲諷的問號,刻在他的心上,也刻在這個時代的廢墟上。
鐵銹和機油混合的、那股濃烈而獨特的的氣味,再次頑固地鉆入他的鼻腔。這一次,他清晰地分辨出,那不僅僅是物質**的味道,更象是一種精神的潰爛,一個時代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沉重而悲涼的嘆息。這嘆息,縈繞在空曠車間每一個角落,也縈繞在他再也無法平靜的心頭。
晚飯時分,張家那間逼仄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仍是那盞昏黃的白熾燈。燈光下,桌上的飯菜簡單得近乎寒酸:一盆能照見人影的稀粥,一小碟咸菜疙瘩,還有兩個摻了玉米面的窩窩頭,表皮粗糙,顏色暗沉。空氣里彌漫著稀粥寡淡的水汽和咸菜那股揮之不去的、齁咸中帶著苦澀的味道。
張小梅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粥,勺子碰著碗邊,發出輕微的脆響。她身上那件紅色的舊棉襖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愈發暗淡。沉默像一塊濕冷的布,籠罩著這張小小的折疊飯桌。
李桂蘭沒什么胃口,手里的窩窩頭半天才咬一小口,眼神時不時飄向窗外濃重的夜色,又迅速收回來,落在低頭不語的丈夫身上,那目光里交織著憂慮和一種強撐著的鎮定。
張建設機械地咀嚼著窩窩頭,粗糙的食物刮過喉嚨,難以下咽。他感到女兒的目光偶爾會小心翼翼地掃過自己,像受驚的蝴蝶,一觸即走。這目光讓他如坐針氈,比車間里那些明晃晃的嘲諷更讓他難以承受。
終于,張小梅抬起頭,那雙清澈的、尚未被生活徹底浸染的眼睛里,充滿了真實的困惑。她放下勺子,聲音細細的,帶著孩童特有的、不諳世事的直接:
“爸爸,”她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張建設的心上,“為什么王小明說他爸爸下崗了,不用去廠里了。你……你也在家,為什么王小明說你不是下崗?”
問題像一顆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無聲的巨浪。
張建設咀嚼的動作徹底僵住了。窩窩頭的碎屑卡在喉嚨里,引發一陣劇烈的、讓他面紅耳赤的咳嗽。他慌忙端起碗,借著喝粥掩飾自己的窘迫和痛苦,滾燙稀薄的粥水嗆進氣管,引來更猛烈的咳嗽,眼淚都差點逼出來。
李桂蘭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飛快地瞥了丈夫一眼,看到他脖頸上因劇烈咳嗽而凸起的青筋和臉上狼狽的紅潮,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她幾乎是搶著開口,聲音比平時尖利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刻意營造的堅定:
“別瞎說!”她打斷女兒的話頭,語氣有些急促,“你爸爸跟王小明他爸爸不一樣!你爸爸是勞模!是廠里的骨干!廠里……廠里現在需要他做更重要的工作!看守……對,看守那些重要的機器!”
她說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點,自己就會先失去說服自己的勇氣。目光卻不敢與女兒那雙充滿探究的眼睛對視,只能死死盯著桌上那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屋子里陷入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張建設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和李桂蘭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就在這時,隔壁王嬸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又不合時宜地透過薄薄的墻壁傳了過來,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嘆息,象是在自言自語,又分明是說給這邊聽:
“唉,這年頭,勞模頂啥用喲?還不是跟咱們一樣,等著喝西北風?嘖嘖,以前多風光啊,現在不也得認命?孩子問起來,怕是都沒臉說實話嘍……”
這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捅破了李桂蘭剛剛匆忙筑起的、脆弱的防護墻。她的臉頰瞬間漲紅,握著筷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張小梅看著劇烈咳嗽、無法言語的父親,又看了看臉色通紅、眼神躲閃的母親,再聽著隔壁那清晰的、充滿奚落的話語。她雖然只有十歲,無法完全理解“下崗”、“勞模”背后復雜的成人世界的殘酷,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家里這種令人不安的低氣壓,能感覺到父母那份沉重的、無法言說的難堪。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被打斷后的委屈,和一種隱約察覺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的惶恐。她重新低下頭,默默扒拉著碗里所剩無幾的稀粥,不再說話了。
那聲“哦”,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張建設和李桂蘭的心里。它比任何哭鬧和質問都更讓人心痛。孩子看出來了,看破了他們用謊言勉強維持的、搖搖欲墜的體面。
晚飯在一種近乎凝固的尷尬和痛苦中草草結束。張建設推開幾乎沒動的碗筷,一言不發,起身走到了窗邊,背對著妻女,望著窗外沉沉的黑夜,只留下一個僵硬而落寞的背影。那背影,仿佛承載了整個時代傾塌下來的重量。
窗外的北風似乎永不知疲倦,在筒子樓破損的窗框縫隙間制造出時而尖嘯、時而嗚咽的雜音,像無數冤魂在黑暗中竊竊私語,嘲弄著人間的窘迫。張家屋里,那盞昏黃的白熾燈已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盞更小、更暗的床頭燈,在靠墻的折疊桌一角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暈,勉強照亮李桂蘭身前的一方天地。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陳舊布料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那是貧窮經年累月沉淀下來的味道。寒冷像無形的蛇,從水泥地的縫隙、從單薄的門窗鉆進來,纏繞在人的腳踝和脖頸上,揮之不去。
李桂蘭身上緊緊裹著那件看不出本色的舊棉襖,領子豎著,試圖抵擋寒意。她面前攤開著一個巴掌大小、封面早已磨損卷邊、露出里面黃色紙芯的筆記本。筆記本的紙張粗糙發黃,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寫滿了鉛筆字跡,許多地方經過反復涂改和擦拭,幾乎要破了。這是一本家庭賬本,記錄著這個家每一分錢的來龍去脈,像一份沉重的收支判決書。
她的右手握著一支短得幾乎捏不住的鉛筆頭,左手手指——那上面布滿了做針線活留下的針眼和老繭——顫抖著,在一個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數字上緩慢移動、計算。每按動一次手指,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她舍不得長時間開那盞小臺燈,費電),最新的幾行字跡墨痕尚新:
婆婆藥費(降壓,半月): 18.5 元 (欠衛生所)
小梅學雜費(催繳單): 12 元 (月底前)
本月電費: 4.3 元 (已欠2月)
水費: 1.8 元 (已欠1月)
糧油(賒): 8 元 (欠糧店)
煤塊(僅夠半月): 5 元 (欠煤鋪)
她的目光死死鎖在“收入”那一欄,那里空空蕩蕩,只有孤零零的一個數字,是張建設最后那點微薄的、近乎羞辱性的“留守津貼”:?25 元。
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復進行著絕望的演算。左邊是如同雪片般飛來的、根本無法躲避的債務和必需開銷,右邊是那個可憐巴巴的、如同杯水車薪的二十五元。數字像一條條冰冷的絞索,在她眼前晃動、纏繞,越勒越緊,幾乎讓她窒息。
“嗤——”
隔壁王家似乎還在看電視,隱約傳來模糊的戲曲唱腔和王嬸那毫不掩飾的、帶著飽足感的笑聲。那笑聲穿透薄薄的墻壁,像針一樣扎在李桂蘭的耳膜上。她仿佛能聽到王嬸正用那慣有的、帶著優越感的嗓門說著:“……窮得叮當響,還死要面子活受罪!那點錢,夠干啥?等著賣房子吧!”
她猛地甩了甩頭,想把那聲音驅趕出去,卻只覺得一陣眩暈。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賬本邊緣,那里有一小片深色的、已經干涸的血漬,是前幾天做活時不小心被針扎破手指留下的。這抹暗紅,像極了這個家庭正在緩慢流淌的生命力。
她再次拿起鉛筆,試圖在那些債務數字旁邊寫下還款計劃,但筆尖懸在空中,久久無法落下。能從哪里變出錢來?再去求娘家的姐妹?上次借的五塊錢還沒還,妹夫那冷冰冰的眼神她現在還記得。去找街道?名額有限,比他們困難的人家多的是……
她抬起手,用力揉搓著酸澀脹痛的眼眶,指尖一片冰涼。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床上。張建設面朝墻壁躺著,被子蓋得嚴嚴實實,一動不動,象是睡熟了。但她知道他沒有。他那過于僵直的背影,和偶爾傳來的、被極力壓抑的、悠長而沉重的呼吸聲,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實。他甚至不敢翻身,生怕驚擾了她,或者說,生怕面對這令人絕望的現實。
李桂蘭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本皺巴巴的賬本上。那些數字,不再是簡單的符號,它們變成了婆婆痛苦的**,變成了女兒看著同學穿新衣服時羨慕又懂事的眼神,變成了債主上門時冰冷的面孔,變成了鄰居背后指指點點的竊語,也變成了丈夫在深夜無法抑制的、壓抑的嘆息。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絕望味道的空氣,然后猛地睜開,用那支短得硌手的鉛筆,在賬本的空白處,用力地、幾乎是刻下去一般,寫下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借?掙?”
寫完這兩個字,她象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中的鉛筆頭“啪嗒”一聲掉落在賬本上,滾了幾圈,停在那片干涸的血漬旁。
窗外,風聲更緊了,像永無止境的哀歌,裹挾著這個城市里無數個類似家庭的嘆息與掙扎,奔向渺不可知的、同樣寒冷的未來。那本攤開的賬本,在昏黃的光線下,像一塊巨大的、無法搬動的墓碑,壓在這個小小的屋子里,也壓在李桂蘭再也無法承受重負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