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依舊凜冽,卷著地上的殘雪和塵土,打在臉上生疼。張建設(shè)提著兩瓶水果罐頭——那是用家里最后一點像樣的錢買的,玻璃瓶在網(wǎng)兜里相互碰撞,發(fā)出輕微而清脆的聲響,在這沉寂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兀。罐頭標(biāo)簽鮮艷,與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肘部磨出毛邊的舊棉襖格格不入。他要去大姐家。
穿過幾條熟悉的、如今卻顯得格外漫長的胡同,拐進一個相對整齊些的家屬院。院子里晾衣繩上掛著的凍硬的衣服,像一面面僵硬的旗。他走到一棟灰磚樓前,在單元門口躊躇了片刻,才吸了口氣,踏上冰冷的水泥臺階。
敲門。門內(nèi)傳來拖鞋趿拉的聲音,接著門開了條縫,露出大姐那張略顯富態(tài)、但此刻卻帶著明顯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的臉。
“建設(shè)?你怎么來了?快,快進來!”大姐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帶著一種過分的熱情,側(cè)身讓他進屋。目光卻飛快地掃過他手中的網(wǎng)兜和那身寒酸的衣著。
屋里比外面暖和許多,帶著一股飯菜和暖氣的混合味道。客廳不大,但收拾得整齊,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正開著,播放著喧鬧的節(jié)目。姐夫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報紙,看見他進來,放下報紙,臉上堆起笑容,站起身:
“哎呀,建設(shè)來了!稀客稀客!外面冷壞了吧?”他熱情地拉著張建設(shè)坐下,又忙著去倒茶。
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放在張建設(shè)面前的茶幾上,茶葉在杯子里緩緩舒展開。大姐坐在對面,臉上依舊掛著笑,眼神卻在他和那兩瓶水果罐頭之間微妙地游移。
“廠里……最近還好吧?”大姐試探著問,聲音放低了些。
張建設(shè)雙手捧著溫?zé)岬牟璞讣鈪s感覺不到多少暖意。他喉嚨發(fā)干,舔了舔開裂的嘴唇,終于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大姐,姐夫……今天來,是想……想跟你們商量個事。”
他停頓了一下,感受到兩道目光瞬間聚焦在自己臉上,那目光里的溫度似乎降低了幾分。
“廠里情況不好,我……我下崗了。”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幾個字,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家里現(xiàn)在……桂蘭身體不行,小梅還要上學(xué)……實在是,揭不開鍋了。想……想跟你們周轉(zhuǎn)一點,不多,就五十塊,等……”
他的話還沒說完,客廳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姐夫臉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樣迅速消失,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喝了一口,然后重重嘆了口氣,打斷了張建設(shè)的話:
“建設(shè)啊,不是當(dāng)姐夫的說你!”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臉上換上了一副愁苦又為難的表情,“你這……你這可真是給我們出難題啊!”
他掰著手指頭,開始訴苦:“你看,你侄子這對象算是談成了,可對方家里要求高,彩禮、三轉(zhuǎn)一響(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收音機),一樣不能少!我們這正愁得睡不著覺呢!光是這新房,就得重新粉刷,置辦家具,哪一樣不要錢?我們那點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掏空了!現(xiàn)在還欠著外面一屁股債呢!”
大姐在一旁附和著,聲音也變得干巴巴的:“是啊,建設(shè),不是姐不幫你,實在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們現(xiàn)在也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
她看著張建設(shè)瞬間慘白的臉色和低垂下去的頭,似乎有些不忍,又補充道:“要不……你去問問老二家?或者……找廠里看看有沒有啥補助?”
姐夫立刻接話,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精明”:“對對對!找廠里!你是老勞模,廠里總不能一點不管吧?再說,這親戚之間,救急不救窮,我們這……唉,實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張建設(shè)坐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風(fēng)化的石像。手里的茶杯漸漸變涼,那點虛假的熱氣早已散盡。他聽著姐夫一條條、一件件地數(shù)落著自家的難處,聽著大姐那些蒼白無力的推諉。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心上。他明白,再坐下去,只是自取其辱。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差點帶倒桌上的茶杯。
“我……我知道了。打擾了,大姐,姐夫。”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被抽空力氣的虛弱。
“哎,你看你這……飯點了,吃了飯再走吧?”大姐也站起來,語氣帶著一絲如釋重負(fù)的客套。
“不了,桂蘭……還在家等著。”張建設(shè)幾乎是逃離般地走向門口,甚至忘了拿走那兩瓶作為“敲門磚”的水果罐頭。
姐夫拿起網(wǎng)兜,塞到他手里,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憐憫和輕松的復(fù)雜表情:“這個你拿回去,給小梅吃。我們這不缺。”
張建設(shè)沒有推辭,麻木地接了過來。
門在身后“咔噠”一聲關(guān)上了,隔絕了屋里的暖意和那令人窒息的虛偽。他站在冰冷的樓道里,聽著門內(nèi)隱約傳來的、似乎是松了口氣的低聲交談,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涼透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手中的水果罐頭沉甸甸的,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他尊嚴(yán)掃地的證明。寒風(fēng)吹透了他單薄的棉襖,他卻感覺不到冷,因為心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冰。這第一站,就像一盆冰水,將他心中最后一點僥幸的火星,徹底澆滅了。
廠工會那座紅磚小樓,此刻仿佛成了北春機械廠最后一塊還能滲出些許暖意的瘡疤。然而這暖意,卻是一種病態(tài)的、混雜著絕望與焦慮的燥熱。
張建設(shè)還沒走近,就被一陣鼎沸的人聲浪潮淹沒。小樓門前那片空地,早已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大多穿著和他一樣洗褪色的工裝,像一群被驅(qū)趕到狹小礁石上的、驚慌失措的螞蟻。人們推搡著,叫嚷著,咒罵著,每一張臉上都刻著相似的惶恐與憤怒。空氣里彌漫著汗臭、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還有一股從人潮深處散發(fā)出的、因長期饑餓和緊張而產(chǎn)生的淡淡酸腐氣。
“憑什么不下他?他小舅子是車間主任!”
“我家五口人就指望我這點工資啊!”
“工會是干什么吃的?管不管我們死活?!”
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像鈍刀子一樣割著人的耳膜。幾個工會的辦事員被圍在中間,滿頭大汗,聲音早已喊得沙啞,徒勞地?fù)]舞著手臂試圖維持秩序:“大家別擠!一個個來!廠里困難,領(lǐng)導(dǎo)正在想辦法……”
張建設(shè)被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往前挪。他的肩膀撞到一個人,那人猛地回頭,眼睛赤紅,布滿血絲,是鑄工車間的老孫頭。
“擠什么擠!張建設(shè)?”老孫頭認(rèn)出了他,臉上的怒意瞬間化為一種古怪的、帶著嘲諷的驚訝,“喲!你這大勞模也來了?怎么也落到這步田地了?不是有特殊任務(wù)嗎?” 他特意加重了“特殊任務(wù)”幾個字,嘴角咧開一個難看的笑容。
張建設(shè)喉嚨發(fā)緊,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能低下頭,避開那目光,像一條滑膩的魚,艱難地從人縫里往前鉆。汗水從他額角滲出,迅速變得冰涼。
好不容易擠到工會辦公室的門口,那扇原本普通的木門,此刻仿佛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分界線。門檻內(nèi)外,是兩個世界。
門內(nèi),煙霧繚繞。工會副**老馬——一個頭發(fā)花白、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堆滿材料的舊辦公桌后,手里捏著個搪瓷缸,手指被煙熏得焦黃。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薄薄一疊表格和一小沓零錢。他每念一個名字,簡單問幾句情況,偶爾從那一小沓錢里抽出幾張,遞過去,同時在本子上劃掉一筆。拿到錢的人,臉上也并無喜色,只是更加麻木,攥著那幾張可憐的鈔票,默默擠出人群。
“下一個,機加車間,王永福!”老馬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一個瘦小的男人擠到桌前,聲音帶著哭腔:“馬**,我老娘癱在床上,孩子才八歲,媳婦沒工作,這……”
老馬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打斷他:“知道,都知道。廠里困難,補助金就這么多,僧多粥少,大家要體諒……先給你二十,應(yīng)應(yīng)急。”他數(shù)出兩張十元的紙幣,推過去。
“二十?二十夠干啥啊!”王永福幾乎要跳起來,聲音尖利。
“就這些了!后面還有多少人等著呢!”老馬猛地提高音量,隨即又象是耗盡了力氣,揮揮手,“下一個!”
張建設(shè)就站在門口,一只腳在門內(nèi),一只腳在門外。他能清晰地看到老馬臉上那深刻的疲憊與無奈,看到那疊迅速變薄的鈔票,看到那些拿到微薄補助后更加絕望的眼神。
他應(yīng)該進去的。他家里等米下鍋,妻子病弱,女兒年幼,他比很多人更需要這筆錢。他的嘴唇動了動,幾乎要喊出“馬**”三個字。
可就在這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前。那枚勞模獎?wù)拢恢螘r又被他別在了棉襖上,或許是一種下意識的、尋求身份認(rèn)同的舉動。冰涼的金屬,在辦公室渾濁的燈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弱而諷刺的光。
他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站在**臺上,接受表彰,臺下是雷鳴般的掌聲。廠長握著他的手,說“建設(shè)同志,你是我們廠的標(biāo)桿,要起模范帶頭作用!”
他想起了車間主任趙胖子的話:“你是勞模,帶個頭,體諒一下廠里的難處。”
“體諒”……這兩個字此刻像山一樣壓著他。
進去,開口,祈求那區(qū)區(qū)幾十塊的補助?和這些曾經(jīng)仰視他的工友們,擠在一起,為了幾張鈔票爭搶、哭訴?
他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身后的竊竊私語:
“看啊,勞模也來搶這點救命錢了!”
“平時風(fēng)光無限,現(xiàn)在不也一樣?”
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工會干事看到了門口猶豫的他,喊了一聲:“張師傅?你也有事?”
這一聲,讓附近幾個工友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帶著驚訝、探究,還有一絲了然的淡漠。
張建設(shè)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血液轟的一下沖上頭頂。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象是被那目光燙到了一樣。
“沒……沒事!”他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干澀得嚇人,“我……我就是路過看看!”
說完,他不敢再看任何人,猛地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撥開身后的人群,幾乎是落荒而逃。他撞到了人,引來幾聲不滿的咒罵,但他什么都顧不上了。
他沖出了那令人窒息的紅磚小樓,重新投入到外面冰冷的空氣中。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他滾燙的臉頰。他靠在遠(yuǎn)處一棵掉光了葉子的老楊樹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狂跳,幾乎要掙脫胸膛的束縛。
他沒有進去。他沒有跨過那道門檻。
那不僅僅是一道工會辦公室的門檻,那是一道他作為“勞模”的、可憐而脆弱的尊嚴(yán)底線。他守住了它,用全家接下來可能斷炊的風(fēng)險作為代價。
他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只覺得那天空也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鐵板,正朝著他緩緩壓下來。
當(dāng)鋪所在的這條小街,藏在機械廠家屬區(qū)后身,狹窄、潮濕,終年不見多少陽光。兩側(cè)是低矮破舊的門臉,賣些廉價的日用雜貨、回收廢品,空氣中常年飄蕩著一股霉味、塵土和某種說不清的、屬于落魄之地的晦暗氣息。唯有那間當(dāng)鋪,門臉稍顯齊整,黑漆的木門虛掩著,上方掛著一塊斑駁的木質(zhì)招牌,用褪色的紅漆寫著兩個大字:“典當(dāng)”。那“當(dāng)”字最后一筆,拖得又長又陡,像一個張開的、準(zhǔn)備吞噬一切的口。
張建設(shè)在這條街的拐角處徘徊了許久。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紙屑和雪沫,打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冷,手心反而沁出黏膩的冷汗。每一次靠近那扇黑漆門,腳步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左手手腕,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常年戴表留下的一圈比周圍皮膚稍白的印記。
最終,他還是咬了咬牙,像赴刑場一般,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內(nèi)光線驟然昏暗,與外面灰白的天色形成強烈對比。一股陳舊的木頭、紙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柜臺很高,是用厚重的、顏色深沉的木頭打造,上面裝著柵欄,只留下一個不大的窗口,將內(nèi)外隔絕成兩個世界。柜臺后面,坐著一個戴著老花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穿著深色棉袍的老者。他正就著一盞昏黃的臺燈,用放大鏡仔細(xì)查驗著一件舊棉襖的成色,手指枯瘦,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經(jīng)年累月磨礪出的、冰冷的精準(zhǔn)。
店里很安靜,只有老者翻動衣物的窸窣聲,和角落里一個同樣來典當(dāng)東西的中年女人低低的啜泣聲。那哭聲壓抑而絕望,更襯得這地方陰森可怖。
張建設(shè)走到柜臺前,高聳的臺面幾乎到他胸口,他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到窗口后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他感到一陣眩暈,喉嚨發(fā)干。
老者抬起眼皮,從老花鏡的上方瞥了他一眼,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鑷子,在他那身破舊的工裝和空蕩蕩的手腕上掃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當(dāng)什么?”聲音干癟,沒有任何起伏。
張建設(shè)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一直緊緊攥在右手心里的東西,通過那個小窗口,遞了進去。
那是一塊手表。上海牌,全鋼防震,白色的表盤,金色的指針,黑色的皮質(zhì)表帶已經(jīng)磨損嚴(yán)重,邊緣開裂,露出里面暗黃色的內(nèi)襯。表殼和表帶上,布滿了細(xì)密的劃痕,那是歲月和勞作共同留下的印記。唯有表盤上的商標(biāo)和“中國制造”的字樣,依舊清晰。
這塊表,是他當(dāng)年參加全市青工技術(shù)大比武,奪得車工組第一名時,廠里特意頒發(fā)的獎品。他還記得那個熱烈的表彰大會,記得臺下雷鳴般的掌聲,記得老廠長親手將表戴在他手腕上時,那沉甸甸的份量和滾燙的囑托:“建設(shè),好好干,為咱們工人階級爭光!” 這不僅僅是一塊表,是他青春、汗水、榮譽的見證,是他作為一個優(yōu)秀技術(shù)工人的身份象征。
老者的手指,那雙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接過了表。他甚至沒有多看張建設(shè)一眼,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塊舊表上。他拿起放大鏡,湊到臺燈下,像解剖一只昆蟲般,仔細(xì)地檢查著。他用指甲輕輕劃過表殼的劃痕,擰了擰早已不再走動的表冠,又對著燈光看了看早已模糊黯淡的表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