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幾天在零工市場碰壁,受盡白眼和克扣,張建設帶著一身疲憊和僅有的十幾塊零碎收入,步履沉重地回到那棟充滿壓抑氣息的筒子樓。希望如同被雨水反復沖刷的泥漿,越來越稀薄。那八千塊的債務,像一頭蟄伏在黑暗里的巨獸,每一天都在逼近。
他剛走到自家單元門口,掏出那把冰冷的鑰匙,一個身影從旁邊單元的陰影里走了出來,擋住了些許光線。是林曉她今天似乎沒有外出,穿著居家的毛衣和長褲,依舊勾勒出窈窕的曲線,但臉上沒有化妝,顯得有些蒼白,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或許是猶豫。她看著張建設那一身泥點、滿臉倦容的樣子,眼神里沒有了往日旁觀的冷漠,也沒有雨夜那次的狼狽,反而是一種復雜的、帶著審視和權衡的平靜。
張建設愣了一下,握著鑰匙的手停在半空。他和這個女人幾乎沒有說過話,唯一的交集就是那個雨夜樓道里短暫而尷尬的照面。他不知道她為何會主動找上自己。
林曉沒有繞圈子,她似乎不習慣,也不屑于那些無謂的寒暄。她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張建設耳朵里,帶著一種與她外表不符的、近乎直白的干脆:
“聽說……你以前在廠里會開車?”
張建設又是一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在機械廠運輸科幫忙的那段經歷,是他諸多技能里并不算突出的一項,久遠得幾乎要被遺忘了。
林曉得到肯定的答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繼續(xù)說道:“有個夜班出租車的活兒。老板是我……一個朋友?!彼凇芭笥选眱蓚€字上,有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快得象是錯覺,但張建設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不自然,以及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類似自嘲的暗光。
“車是舊夏利,跑夜班,晚上七點到早上五點?;顑翰惠p松,也……不算太光鮮。”她的語氣平淡,象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但“不算太光鮮”這幾個字,卻帶著某種心照不宣的暗示?!安贿^,收入比你在零工市場……應該穩(wěn)定些?!?/p>
她說完,就那樣看著張建設,不再多言。那雙曾經在雨夜里充滿驚慌和空洞的眼睛,此刻像兩潭深水,看不出里面究竟藏著什么。是憐憫?是交易?還是僅僅是一次隨手為之的“介紹”?
張建設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夜班出租車?林曉介紹的?老板是她的“朋友”?這幾個信息組合在一起,像一塊巨石投入他本就混亂的心湖。
他幾乎立刻就想到了街坊間關于林曉的那些不堪的傳言——“情婦”、“狐貍精”、“被老板包養(yǎng)”……那么,她口中的“朋友”,很可能就是那個傳聞中的人物。而這份工作,無疑也帶著那種曖昧不明的、依附于某種權力的色彩。
接受這份工作,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可能要間接承那個“老板”,或者說,承林曉背后那個男人的情。意味著他可能要踏入一個他并不熟悉、甚至內心深處有些排斥的、灰色地帶。意味著他張建設,這個曾經的勞模,最終也要靠著這種不清不楚的關系,去掙那救命的錢。
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和抵觸情緒,瞬間涌上心頭。他幾乎要脫口拒絕。
可是……拒絕之后呢?零工市場那些冰冷的白眼、肆意的克扣、以及累死累活一天也掙不到十塊錢的現(xiàn)實,像冰冷的針,扎醒了他。病床上需要持續(xù)吃藥、營養(yǎng)跟不上的桂蘭,學校里因為家庭變故變得愈發(fā)沉默寡言的小梅,還有那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般懸著的八千塊債務……這一切,都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那點可憐的、即將被現(xiàn)實磨平的尊嚴。
他需要錢。迫切需要。穩(wěn)定一些的收入,對他,對這個家,太重要了。
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再次陷進掌心的舊傷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濘、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解放鞋,內心在進行著激烈而痛苦的掙扎。
林曉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沒有催促,也沒有離開。她似乎早就預料到他的反應,只是耐心地等待著,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看著他在尊嚴與現(xiàn)實之間煎熬。
時間,在兩人之間沉默地流淌,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最終,張建設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他的臉色灰暗,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痛苦和一種認命般的疲憊。他沒有看林曉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墻壁上,那里還有未清理干凈的紅漆污痕。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試了幾次,才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在哪兒……上車?”
林曉的眼底,似乎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什么,象是松了口氣,又象是某種更深的悵然。她報了一個地址和交接車的時間,語氣依舊沒有什么波瀾:
“晚上七點,準時到。車鑰匙會給你。規(guī)矩……到時候有人會告訴你?!?/p>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隔壁單元的樓道陰影里,留下張建設一個人,僵立在原地,仿佛剛剛簽署了另一份,出賣了部分靈魂的,無形協(xi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