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張建設準時來到了林曉說的那個地址——一個位于城鄉結合部、燈光昏暗的停車場。空氣里彌漫著汽油、垃圾和附近小餐館飄來的地溝油混合的刺鼻氣味。交接車的是個滿臉橫肉、胳膊上紋著青龍的光頭漢子,他上下打量著張建設,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輕蔑,隨手將一把油膩膩的車鑰匙扔給他,指了指角落里一輛臟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舊夏利。
“規矩懂嗎?”光頭漢子吐著煙圈,語氣生硬,“晚上七點到早上五點,車給你的時候油是滿的,交回來也得是滿的。每晚固定交一百二十塊‘管理費’給公司,多出來的才是你的。車壞了、違章了、或者惹了麻煩,你自己兜著!別他媽給林姐和老板添亂!”
張建設默默地接過鑰匙,點了點頭,沒有多問一句。他知道,在這里,他沒有提問的資格。
那輛夏利車況極差,發動機聲音像患了癆病的老人在咳嗽,座椅的海綿從破口處綻露出來,車窗搖下來就難以再嚴絲合縫地關上,夜間的寒風嗖嗖地往里鉆。車里彌漫著一股前任司機留下的、混合了煙味、汗味和某種廉價香水的、令人作嘔的復雜氣味。
當夜幕徹底籠罩北春市,張建設開著這輛破夏利,匯入了城市夜晚的車流。他仿佛駛入了一條光怪陸離、卻又冰冷徹骨的河流。
白天的城市屬于秩序和喧囂,夜晚的城市則撕下了偽裝,露出了它更加真實、也更加殘酷的肌理。他穿梭在霓虹閃爍、充斥著震耳音樂和醉醺醺笑語的娛樂街區,也駛過燈光昏暗、垃圾遍地、彌漫著不安氣息的背街小巷。
他載過滿身酒氣、摟著衣著暴露的女郎、在車上就動手動腳、下車時還罵罵咧咧扔下皺巴巴鈔票的暴發戶。那帶著酒臭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他只能緊緊握住方向盤,目視前方,假裝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
他載過穿著校服、卻濃妝艷抹、在電話里和不知名的人嬌聲討要新款手機和包包的女學生。她們用挑剔而勢利的眼神掃視著他這輛破車和他寒酸的衣著,下車時故意把車門摔得震天響。
他也載過深夜加班歸來、在車上就累得睡著的年輕白領;載過抱著發燒的孩子、心急如焚趕往醫院的母親;載過為了省幾塊錢路費、和他討價還價半天的老人;甚至載過在某個街角突然上車、神色倉皇、催促他“快開,甩掉后面的人”的、不知惹了什么麻煩的男女。
他就像一個沉默的擺渡人,承載著這座城市夜晚所有的**、疲憊、悲傷、焦慮和不堪,在冰冷的夜色中穿梭,卻無法被任何一絲溫暖真正浸潤。
有時,在等活兒的間隙,他會把車停在某條僻靜的、可以望見自家那片破敗筒子樓方向的街邊。搖下車窗,點燃一支最便宜的香煙,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他疲憊的臉頰。他看著遠處那幾點熟悉的、微弱的光點(或許有一盞就屬于他那個破碎的家),心里計算著今晚的收入,扣除油錢和那筆固定的“管理費”,還能剩下多少,距離那八千塊的深淵,還有多遠的距離。
這份工作,確實比在零工市場穩定些,不用再忍受日曬雨淋和肆意的克扣。但那種精神上的壓抑和尊嚴被反復摩擦的感覺,卻更加深刻。他感覺自己象是城市夜晚的一個幽靈,一個被剝離了過往、只剩下掙錢功能的機器。每一次啟動發動機,那破舊夏利的轟鳴,都象是在嘲笑他曾經的“勞模”身份和那早已支離破碎的驕傲。
而林曉背后的那個“老板”,以及這筆收入背后那不清不楚的“管理費”,更象是一根無形的刺,扎在他的心里,時刻提醒著他,這份“穩定”的代價是什么。他在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夜色中,開著這輛不屬于自己的破車,尋找著渺茫的生路,也品嘗著比黑夜更濃的孤獨與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