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起那個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帆布包,張建設(shè)最后看了一眼床上被絕望釘住的妻子,狠心扭過頭,腳步虛浮地邁向門口。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那扇布滿傷痕的門板時,他的腳步猛地頓住了,象是被一道無形的鎖鏈絆住。
他的目光,無法控制地投向布簾隔開的角落——女兒張小梅睡著的那個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簡易床鋪。
他幾乎忘了……或者說,他一直在刻意逃避這最后的告別。他猶豫著,最終還是拖著腳步,悄無聲息地挪到了女兒的床前。
張小梅側(cè)身蜷縮著,身上蓋著那床又薄又硬的舊棉被,邊緣已經(jīng)露出了發(fā)黑的棉絮。她的小臉陷在枕頭里,比平時更加蒼白,即使在睡夢中,那秀氣的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承載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沉重。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眼角還殘留著一道清晰的、已經(jīng)半干的淚痕。她的一只小手露在外面,緊緊攥著被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
她睡得很不安穩(wěn),呼吸輕微而急促,偶爾會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細(xì)微的、如同受傷小動物般的抽泣。是因為昨晚聽到了父母壓抑的爭執(zhí)?還是因為那籠罩在這個家上空、連孩子都無法忽略的、名為“債務(wù)”和“疾病”的陰云?
張建設(shè)的心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彎下腰去。這個曾經(jīng)會撲進他懷里、嘰嘰喳喳說著學(xué)校趣事的小女兒,如今在睡夢中都不得安寧。他這個父親,做得何等失敗!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蹲在女兒的床前。帆布包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悶響,但他渾然不覺。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女兒,仿佛要將這張稚嫩卻寫滿憂愁的小臉,深深地刻進自己的靈魂里,帶到那個未知的、可能充滿危險的遠(yuǎn)方去。
過了許久,他終于鼓起勇氣,或者說,是被一種訣別的沖動驅(qū)使著。他伸出那雙粗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動作輕柔得象是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寶。他用手掌,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拂開女兒額前被汗水濡濕的碎發(fā)。
然后,他俯下身,將自己干裂、帶著一夜未眠的苦澀和煙草氣息的嘴唇,輕輕地、如同羽毛拂過般,印在了女兒冰涼的額頭上。
這是一個遲來的吻。從他南下歸來,陷入這一連串的噩夢之后,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女兒。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訣別的悲涼,以及一種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深沉的愧疚。
在嘴唇觸碰到女兒皮膚的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女兒那纖細(xì)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猛地繃緊了一下!那長長的、濕漉漉的睫毛也劇烈地顫動起來,仿佛隨時會睜開。
她沒有醒?;蛘哒f,她不敢醒。她或許在裝睡?;蛟S在父親靠近時就已經(jīng)驚醒,卻敏感地察覺到了那彌漫在空氣中的、不同尋常的絕望和離別的氣息。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承受著父親的告別,也掩藏著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與不舍。
張建設(shè)維持著那個俯身的姿勢,停頓了幾秒。他能感覺到女兒那強裝平穩(wěn)、卻依舊泄露出一絲顫抖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脖頸上,帶著孩童特有的、微弱的暖意。
最終,他象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直起身,不敢再看女兒一眼。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帆布包,幾乎是踉蹌著,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沖進了門外那灰蒙蒙的、充滿未知與危險的晨曦之中。
在他身后,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床上的張小梅終于睜開了眼睛。那雙大眼睛里,沒有剛睡醒的朦朧,只有一片清醒的、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淚水。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有小小的肩膀,在冰冷的空氣中,無法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父親那個冰冷的、帶著絕望氣息的吻,像一塊沉重的寒冰,烙在了她的額頭上,也烙在了她稚嫩的心上。
張建設(shè)幾乎是跌撞著沖下昏暗的樓梯,筒子樓里早起鄰居投來的或好奇、或麻木、或帶著一絲了然與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背上。他死死低著頭,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只想盡快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充滿了他失敗印記的土地。
剛沖出單元門,一股混合著煤灰和清晨寒氣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就在他茫然四顧,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履行那個與魔鬼的約定時,一陣短促而低沉的汽車?yán)嚷曉谒麄?cè)前方響起。
他循聲望去,心臟猛地一縮。就在巷子口那棵葉子落盡、枝椏猙獰的老槐樹下,停著一輛半新的、與周圍破敗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黑色桑塔納轎車。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張建設(shè)幾乎立刻就能確定,那是林曉的車。
果然,副駕駛的車窗無聲地降下了一半,露出了林曉那張妝容精致、卻毫無表情的臉。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lǐng)毛衣,襯得臉色有些過分的白,嘴唇上涂著暗紅色的口紅,像剛剛凝固的血。她沒有看張建設(shè),目光直視著前方被垃圾和污水弄臟的巷子路面,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車門的方向。
張建設(shè)僵在原地,一股混雜著屈辱、難堪和一絲被看穿狼狽的憤怒,瞬間涌了上來。他不想上這輛車,不想再與這個代表著另一個骯臟世界的女人有任何瓜葛,更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此刻如同喪家之犬般的模樣。
可是,他有得選嗎?斌哥指定的集合點,需要人帶路。林曉,就是那個引路人。
他死死攥著帆布包的帶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最終,他還是邁開了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車邊,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的位置。
“砰?!避囬T關(guān)上的聲音沉悶而決絕,像棺材蓋合攏。
車內(nèi)空間狹小而密閉,一股濃烈的、廉價的香水味混合著煙草和某種皮革清潔劑的氣味,瞬間包裹了他,讓他有些頭暈。這味道與林曉身上那種若有若無的、更高級的香氣不同,帶著一種刻意營造卻又難掩底層氣息的艷俗。
林曉在他上車后,立刻升起了車窗,將外面的一切隔絕。她沒有立刻發(fā)動車子,也沒有看他,只是從儲物格里摸出一盒女士香煙,抽出一支,用一個小小的銀色打火機點燃。淡藍(lán)色的煙霧在車內(nèi)彌漫開來,帶著薄荷的涼意,卻驅(qū)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
“地址知道了吧?”她終于開口,聲音平淡得象是在談?wù)撎鞖?,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甚至連之前雨夜那次的警告或復(fù)雜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張建設(shè)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干澀的“嗯”字。
林曉不再說話,熟練地掛擋,松離合,輕踩油門。黑色的桑塔納像一條滑膩的魚,悄無聲息地駛出了這條破敗的巷子,匯入了清晨逐漸繁忙起來的車流。
一路上,兩人再無交流。
張建設(shè)僵硬地坐著,目光死死盯著前方不斷掠過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那些匆匆趕路的上班族,那些冒著熱氣、他卻永遠(yuǎn)舍不得買一份的早餐攤,那些象征著秩序與光明的警察崗?fù)ぁ@一切,都仿佛在加速離他遠(yuǎn)去。他感覺自己正被這輛黑色的車,帶離正常的世界,駛向一個無法回頭的黑暗漩渦。
他用眼角的余光,能瞥見林曉專注開車的側(cè)臉。她的下巴微微揚起,帶著一種習(xí)慣性的、或許也是自我保護式的倨傲,但緊抿的嘴唇和偶爾因路面顛簸而微微蹙起的眉頭,還是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不平靜。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纖細(xì),涂著和口紅同色的蔻丹,卻也用力到骨節(jié)微微發(fā)白。
她知不知道她正在送他去干什么?她在這樁“生意”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僅僅是一個司機?一個傳話人?還是……更深地卷入其中?
張建設(shè)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他只知道,此刻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和他一樣,都是被命運擺弄、在泥潭里掙扎的可憐蟲,區(qū)別只在于掙扎的方式不同而已。
車內(nèi)只有香煙燃燒的細(xì)微噼啪聲,和發(fā)動機低沉的嗡鳴。這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加沉重,充滿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絕望和一條道走到黑的決絕。林曉的車,載著他,也載著兩人各自無法言說的秘密與重負(fù),駛向了那個決定命運的集合點,駛向了那片未知的、兇險的邊境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