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他被拋入這個世界,稚嫩的手第一次握上冰冷的劍柄。
為了一個與他毫無血緣的人類種族,他孤身踏遍焦土,親手斬下了魔王的頭顱。
若說他心中懷揣的,是真正意義上對“人類”這一存在的悲憫與熱愛,而非某種被病態濫用的空洞詞匯,也絕不為過。
羅萬,就是這樣一位懷抱著比常人更深沉“泛人類之愛”的小賣部老板。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羅萬,心中也蜷伏著幾條明確的底線,和幾個恨不得親手碾碎的渣滓。
其一,是那些與魔族暗通款曲、出賣同胞的敗類。
這些蛆蟲,在他心中是必須用烈焰焚盡的頭號目標,不存在絲毫妥協或原諒的余地。
當初被麗芙懷疑時,那份被玷污的憤怒有多刺骨,至今仍清晰如昨。
也因此,他至今仍會偶爾將冰冷的視線,投向格拉托斯教授那幢陰森的塔樓。
其二,是鮑爾國王,和他那個寶貝女兒。
那個親手將他田園詩般幸福生活的第二樂章撕成碎片的國王。
還有那個頂著王女頭銜,卻像只煩人的蒼蠅般,時不時沖進學院,隔著人群朝他投來一道怨毒的視線,然后悻悻離去的丫頭。
雖還不至于讓他沖上去將那兩張養尊處優的臉摁在地上摩擦,但羅萬早已磨好了刀,只等著一個機會,在他們背后狠狠捅上一刀。
最后,便是此刻,這個堵在他眼前的學生。
“哼,別來無恙啊,小賣部老板。”
叮鈴~
門口的風鈴發出一聲清脆又惱人的聲響。
來者身上既沒有新生那身代表青澀的草綠斗篷,也沒有二年級那如流水般靈動的水色短裙。
她是一名即將畢業的三年級生。
身材嬌小的女魔法師,胸前佩戴著象征火元素的“特哈斯”徽章,鮮紅的領結刺眼得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她人還沒站穩,那老氣橫秋的腔調,就仿佛淬了毒的蜜糖,膩得人發慌。
“小賣部老板,是本人的問候太過輕浮,還是你的脖子已經僵成了石頭?若是后者,本人倒不介意用火焰魔法幫你好好‘松松筋骨’,暫時將你的后頸交給我如何?”
“……請問有何貴干,魯希蘭子爵閣下。”
羅萬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她的全名,琳恩·托卡列夫·德·魯希蘭。
“你拖欠的建筑租賃費和月租,總額已經超過了十年前這塊土地的估價。今天,本人是來查封的。”
她揚起下巴,像一只高傲的孔雀。
“這塊地,是我買下的。您已故父親親手簽發的文件,我應該給您看過不止一次了吧?”
“那種廢紙,我可不認。”
她,帕倫西亞的領主,魯希蘭商團的團主,潘海姆王國最耀眼的女富豪。
***
十年前的帕倫西亞,用窮山惡水來形容都算是抬舉。
空氣中永遠飄浮著牛糞與濕土混合的腥臊氣,西邊森林里的魔物隔三差五便會竄出來,用利爪和獠牙撕碎村莊的寧靜。
農民們不得不放下鋤頭,拿起生銹的草叉組織民兵,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這里,是潘海姆王國版圖上一塊被遺忘的瘡疤。
當初羅萬買下這片地時,老魯希蘭子爵簡直是額手相慶,仿佛已經看到了領主城堡的糧倉里又堆起了十袋金燦燦的土豆。
然而,當一封蓋著國王猩紅印章的敕令,如驚雷般降臨帕倫西亞時,一切都變了。
王國最大規模的魔法學院,將在此地拔地而起。
緊隨其后的,是為貴族們量身打造的奢華別墅、沙龍、水療中心、賽馬場……
無數的財富與人力,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入這片貧瘠的土地。
仿佛一夜之間,帕倫西亞從蠻荒之地,搖身一變成了潘海姆王國的第二首都。
而魯希蘭子爵家族,也乘著這股時代的巨浪,實現了字面意義上的“一步登天”。
“今天之內,打包滾蛋。我寬限你一天。”
“今天之內,可算不上一天。”
人的**,是永遠填不滿的深淵。
在這位新任的魯希蘭子爵眼中,這片學院內唯一不屬于王室的土地,成了她眼中的最后一根釘子,一想到便如鯁在喉。
這片土地如今的估值,已是天文數字。
因此,自她入學以來,便用盡了各種手段,威逼利誘,想讓羅萬賣掉這塊地。
可羅萬的回答,永遠是拒絕。
于是,她便撕下了偽裝,開始用“合同無效”這種荒唐的借口,企圖將他掃地出門。
“在這么小的地塊上蓋三層建筑,違反建筑法。”
“那是針對純商業用地,而且,我記得那是莫納克地區的標準?不知您說的是哪里的建筑法,不妨拿出來讓我開開眼。”
“我倒是想起來了,你去年沒有繳清土地購置稅。”
“稅款我每年都按時交給了王都派來的行政官。您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你哪天不在?提前說一聲,我好叫人來把這里砸個稀巴爛。”
“我一天都不會離開。”
拒絕,拒絕,永無止境的拒絕。
羅萬的態度堅如磐石。
他反而更好奇,魯希蘭子爵為何對這間破舊的小賣部如此執著。
若說是為了錢,她的財富早已多到足以買下任何一個公國。
她那嬌小身軀上點綴的每一件飾品——耳環、戒指、家族徽章,乃至校服上一個小小的配飾,無一不是能讓尋常貴族傾家蕩產的奢侈品。
“小賣部老板。”
她用一種仿佛在稱呼藥材鋪里某種風干材料的語氣喚著他,神情卻前所未有地認真。
“你根本不明白這片土地的價值。”
“什么價值?”
“你難道不懂嗎?在學院正中央,用一座小小的魔法塔,取代你這間毫無用處的雜貨鋪,能帶來多大的戰略效益!那意味著可以為整座學院施加永固的防御結界!現在可不是你玩占山為王這種幼稚游戲的時候!”
原來如此,她是想拿下這個項目。
可惜,她的認知,從一開始就因果倒置了。
不是他羅萬搶先占了學院的預定地,而是——學院,因為他羅萬,才建在了這片鳥不拉屎的帕倫西亞。
反正,就算說出來她也不會信。
“無理取鬧到此為止,請回吧。”
“你竟敢碰我!放手!”
羅萬懶得再聽,手臂一伸,像拎一只張牙舞爪的貓崽子似的,直接抄著她的腋下,把她整個提了起來,扔到了門外。
終歸,他從未想過要真正傷害她。
畢竟,從帕倫西亞還是個泥濘小鎮時,他就在這里了,與魯希蘭家也算有幾分舊情。
更何況,她很早就在一場意外中同時失去了雙親,羅萬對她,終究還是存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同情……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呀!”
一聲慘叫,羅萬終究還是沒忍住,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賞了一記爆栗。
“哼!算了!反正這塊地,馬上就是本人的了。”
然而,那氣得雙頰鼓鼓的丫頭,嘴里卻蹦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哈!你不僅心胸狹隘,見識更是短淺!忘了馬上就是和新生的魔法對抗賽了嗎?”
她伸出一根手指,用與她身材極不相稱的老成腔調叫嚷著,聲音尖利刺耳。
魔法對抗賽?那和小賣部有什么關系?
“對抗賽中表現最出色的家族,將依照傳統,獲得學院部分權益的轉讓權!去年,獲勝者就調整了警衛隊的人員配置,還把整個校區的磚路都翻新了一遍!”
羅萬想起來了。
去年冬天,學院里確實有過一場聲勢浩大的道路施工。
馬克也曾抱怨過,說新來的警衛隊員蠢得像頭豬。
小賣部雖不屬王室地產,但作為學院配套設施,終究受校規制約。
但是——
“小賣部,至今從未成為過權益轉讓的對象。”
畢竟,一切的最終裁決權,都握在學院理事長手中。
而那位理事長,是絕對、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違逆他羅萬心意之事的人。
“理事長休假去了。”
“什么?”
“所有權限,已全權委托給學生會。現在,你明白了嗎?”
“可子爵閣下是畢業班,無法參加對抗賽。”
“我早已和克勞德子爵家談妥了交易。你以為在這座學院里,聽命于我的只有傭人嗎?”
對錢多到發霉的她而言,想必是給學生會塞了一筆足以讓他們閉嘴的巨款。
羅萬忽然有些后悔,剛才那個爆栗,應該再多用上三分力氣。
“可惜了。要是安德森能出戰,還能贏得更輕松些。”
“安德森?”
“也罷,無所謂了。反正從將羅謝爾家那個蠢貨列入人選的那一刻起,勝利就已注定。那么,小賣部老板。”
她朝羅萬伸出戴著潔白絲綢手套的手背,臉上綻開一抹勝券在握的微笑。
那動作優雅得如同初入社交界的名媛,可她那堪堪只到羅萬胸口的身高,實在難以撩動任何人的心弦。
“倘若你失業了,我可以讓你來侍奉我。想要保住最后的體面,機會只有現在。”
羅萬的心情,宛如被長矛洞穿胸膛的薛西斯。
竟敢將他從“建筑所有者”這張全能的神座上拽下來。
事已至此,他豈能不還以顏色。
“滾你的吧。”
羅萬同樣優雅地豎起一根中指,齜著牙,一字一頓地宣告。
“我的房子,誰也搶不走。”
***
“這里就是學生會辦公室。從五月起,這里將由王女殿下您使用,請隨意參觀。”
“選舉甚至還沒開始。”
“呵呵,結果不是已經內定了嗎。”
在即將畢業的現任學生會長的引導下,奧莉薇雅正參觀著阿卡夏館的每個角落。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空氣中投下道道光柱,無數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辦公室里彌漫著舊紙張與墨水的味道。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辦公桌上那堆積如山的文件上。
那全是與學院權益相關的文書。
帕倫西亞學院名為王室財產,但其部分經營權,卻以委托的形式下放給了學生會。
若自己能當上會長,便相當于王室直系,親自收回了這些權力,屆時便能進行更透明的協調。
事實上,當她隨意翻閱了幾份文件后,秀氣的眉頭便不自覺地輕輕蹙起。
字里行間,滿是巧立名目、中飽私囊的痕跡。
‘說起來,現任學生會長,是財務大臣的兒子吧。’
她看了一眼身旁這位笑容可掬的金發青年,暗自思忖片刻,隨即搖了搖頭。
自己眼下還不是學生會的一員。
根基未穩便四處樹敵,絕非明智之舉。
“謝謝你的引導,卡特。”
“是我的榮幸。那么之后,要不要一起共進晚餐……”
“啊,那個……”
叩,叩。
就在這時,厚重的橡木門被敲響了。
不等奧莉薇雅回應,門便被一股不耐煩的力道直接推開。
“打擾了,我有點事要說。”
“……羅萬?”
闖入學生會辦公室的,正是那位小賣部老板。
他帶著一臉毫不掩飾的陰沉,開門見山,聲音里裹著冰碴。
“請撤銷這次魔法對抗賽中,將小賣部權益作為獎品的決定。”
“什么?”
“我上次應該說過了。那是我家。”
奧莉薇雅的視線轉向學生會長。
只見他干咳一聲,額角已滲出細密的冷汗。
直覺告訴她,自己被卷入了一件天大的麻煩事。
學生會,顯然觸碰了某個絕對不能碰的禁區。
是就此抽身,明哲保身嗎?
可是,當著財務大臣的兒子、現任學生會長的面,選擇站在一個小賣部老板那邊,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她陷入了沉思。
父親那意味深長的忠告,與那本無人問津的校規上,密密麻麻的條款,在腦海中交織。
那間小賣部里,一定藏著什么秘密。
如果在這里退縮,恐怕就永遠無法觸及那個真相了。
“羅萬。”
于是,她開口了。
就這一次,她決定將父親的忠告,暫時拋在腦后。
“……唉。每次都這樣。”
聽完奧莉薇雅的回答,小賣部老板發出一聲深沉而疲憊的嘆息。
那雙看透了太多的眼睛里,掠過一絲失望。
“您會后悔的。”
他交替看了一眼奧莉薇雅和僵在一旁的學生會長,留下這句冰冷的話,轉身離去。
門,在他身后應聲關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人心頭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