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沿著不凍港的山脊線奔涌而來,帶著一絲咸腥的暖意,將徹骨的寒氣撕開一道裂口。
霍斯克勞騎士團的成員們紛紛解下身上沉甸甸的馴鹿皮外套,隨手拋給侍從,吩咐他們趁著微光晾曬風干。
這里,僅僅是抵達赫爾澤布邊境前的戰線外圍。
可已經有新兵因不堪重負而頹然倒下。
維布雷特看著這一幕,下頜的線條繃緊了,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翳。
冰雪即將消融。
到那時,蟄伏了一整個寒冬的魔族殘黨,便會如潮水般從地獄深處涌出。
這些年輕人的軟弱,很快就會用鮮血來償還。
“團長大人,別對他們太嚴厲了。”
老兵漢斯察覺到他眼神里的寒意讓新兵們瑟瑟發抖,便湊到他身旁,壓低了聲音勸道。
“這些孩子不是體力不支。任何活人靠近那座城堡,都會變成這副德行。”
漢斯抬起手臂,指向前方那座巍峨的輪廓——羅歇爾城堡。
一座完全由冰晶與霜雪構筑的龐然大物。
如今,大陸上通往魔域的裂隙尚存三處。
霍斯克勞騎士團鎮守著潘海姆國境的拉維耶爾山脈,而眼前的森里爾湖,則由冰雪公與她麾下的羅歇爾家族世代防御。
那是一座連光線都會被凍結的城堡,通體散發著幽藍的冷光。
僅僅是遠遠望著,那刺骨的寒意便仿佛能穿透眼球,直抵靈魂深處。
這并非凡冰,而是魔力凝結的晶體,是死亡本身的有形之物。
“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事實。這意味著,魔族的殘黨遲早會沖垮那道防線。”
“嘖,您還在擔心那個魔神像?大人,您多慮了。這種事,羅歇爾家的人難道不會去查個水落石出嗎?”
這支隊伍雖是新兵組成的預備役,但能讓維布雷特這位邊境伯爵親自率軍前來,足以證明北海的局勢早已暗流洶涌。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固執地認為,任何與魔族相關的蛛絲馬跡,都必須連根拔起,徹查到底。
他這副滴水不漏的姿態,無愧于那個為王國嘔心瀝血、燃盡生命的騎士楷模之名。
“……只要有一個魔族的走狗混進王國內部,后果就不堪設想。”
“這倒是。大戰過后,所有人都被和平麻痹了神經,真要打起來,損失必定慘重。大公家族里,羅歇爾算是個異類,大多數人連一場像樣的仗都沒打過。也包括您以前的那些同伴。”
漢斯話鋒一轉,矛頭隱隱指向了海倫·厄尼斯坦。
維布雷特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那家伙,還是讓她安生過日子吧。”
“嗯?”
湖面下,一股新的寒潮毫無征兆地翻涌上來。
騎士們咒罵著,手忙腳亂地豎起防風障壁。
維布雷特望著他們忙碌的身影,眼神卻飄向了更遙遠的過去。
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同伴,并非漢斯口中的海倫。
——哇,這鬼地方真他媽滑!艾莉絲,要我背你嗎?你肯定會摔個狗吃屎!
——羅萬,你怎么老向著她啊!看,諾瓦臉都氣綠了!
——你不爽就去找維布雷特背你啊,我一次只能馱一個。
——我操,我寧愿飛過去,也不要那老古板碰我一下!喂!艾莉絲!你別美滋滋地讓他背了,給我滾過來!
在王國宮廷長大的維布雷特并不清楚,莫納克的圣女似乎過著一種被無數枷鎖束縛的生活。
每當被問起戰爭結束后最想做什么,艾莉絲的回答永遠是——想去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自由地旅行。
羅萬似乎下定決心要守護她的這個愿望,才會對她呵護備至。
甚至不惜一次又一次,親手切掉自己在冰原上凍到腐爛的腳趾。
“他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多到沒瘋掉才是怪事……不,或許到最后,他的精神確實已經崩潰了。連海倫都拿他沒辦法。”
“海倫大人嗎?嗯,我也聽說過,凡是身懷秘傳魔法的,腦子多半都有點不正常。”
“這話,也包括我嗎,漢斯?”
“啊?不,不!屬下不是那個意思……!”
“開個玩笑。”
維布雷特抽出長劍,劍尖在冰面上一劃,徑直走向羅歇爾城堡。
反正他的部下已經到了極限。
“我一個人去見冰雪公。在我回來前,全員做好出發準備。”
***
咔嚓!咔嚓嚓——!
劍鋒劃開的冰面,發出一聲脆響,蛛網般的裂紋隨之蔓延開來。
越是靠近城堡,那侵入骨髓的寒氣就越是狂暴。
維布雷特不耐地“嘖”了一聲,長劍向空中虛劈。
秘傳魔法瞬間發動,將糾纏在他周身的森白寒氣一掃而空,炸成一片濃霧。
不知走了多久。
當那座半透明的城墻如山巒般聳立在眼前時,他才終于停下腳步,吐出一口白氣。
看來,不必進城了。
因為城堡的主人,正端坐于冰封湖面的正中央。一張冰桌,一把冰椅,孑然一人。
“何事,邊境伯爵。”
聲音像冰層斷裂般,平直,冷硬,聽不出半分情緒。
那是個女人。
一頭冰藍色的長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藍白制服,連一件御寒的披風都沒有。
她是北境的女王,羅歇爾的家主,潘海姆王國的五大公之一。
半魔之槍。北海之花。霜凍監視者。極冰女皇。
冰雪公。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
維布雷特的視線掠過那柄靜靜插在湖冰中的長槍,開門見山。
“為艾登伯里附近發現的魔神像而來,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我調查過,沒有魔族的業力殘留。”
“會是黑魔法師的杰作嗎?”
“不排除可能。但我的職責,是在此地,格殺魔族。”
她斬釘截鐵。
言下之意,與她無關。
沒有一分一秒可以浪費在調查上。
這就是克莉絲汀。
半魔之槍。
即便有魔族潛入潘海姆腹地,羅歇爾也從不是守護民眾的盾。
“令妹就在帕倫西亞學院,你不擔心?”
“不。我只擔心,我死之前,能否將赫爾澤布徹底凈化。”
“聽說她還要參加魔法對抗賽。”
“過程無關緊要。不夠鋒利的槍,沒有存在的價值。”
這個女人,仿佛從靈魂到發梢,都是由千年不化的寒冰雕琢而成。
再談下去,毫無意義。
維布雷特決定辦完正事,立刻返回拉維耶爾。
“魔神像由我回收,私下調查。”
“我會派人送到騎士團本部。”
幸運的是,這點小事她倒是愿意配合。
如此一來,也算給新兵們積累了經驗,這趟北海之行就不算白跑。
“冰雪公。”
臨走前,維布雷特望著那座與季節脫節、全無融化跡象的城墻,最后問道。
“這些礙眼的東西,你打算何時清理?”
“融化了會有味道。而且,這樣能制造恐懼,我打算就這么留著。”
“恐懼感么……”
說得沒錯,魔族也并非只知沖鋒的野獸。
那猩紅并非染在表面,而是從冰晶深處滲透出來,仿佛無數亡魂的血液凝固其中,在天光下折射出一種詭異而妖冶的美。
維布雷特凝望著那座以死亡為磚石、以鮮血為琉璃的城堡,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的秘傳魔法。
【冰獄】
無論是腳下,頭頂,還是冰封的湖底深處。
整個世界,都淪為一座宏偉的墓園,陳列著所有倒在羅歇爾之槍下的魔族尸骸。
確實。
能面不改色地制造出這般地獄繪卷,她的精神,恐怕早已不屬于常人的范疇。
維布雷特轉身離開,再沒有回頭看一眼這片化為血池的森里爾湖。
***
魔法對抗賽當日。
巨獸肋骨般的拱頂之下,圓形競技場內人聲鼎沸,熱浪幾乎要將空氣點燃。
羅萬在等候室的角落,最后一次檢查阿黛拉的業力。
“感覺如何?”
“還行。”
利特維斯試紙上,那抹橙色比熟透的柿子還要淺上幾分。
這個程度,應該夠了。
羅萬壓低聲音,語氣嚴肅得像在交代遺言:“記住了嗎?強行增幅的魔法,最多三次。雷擊、點燃、風刃,看準時機用,絕對不要碰其他的。”
“知道啦——”
阿黛拉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聽不出半分緊張。
她真的聽進去了嗎?羅萬心里直打鼓。
“好了,你的東西,試紙也拿著。”
“……”
“阿黛拉?”
“還是老師您拿著吧,比賽的時候,說不定會弄丟。”
是么。羅萬心想,那正好,我來負責弄丟它。
他最后叮囑了幾句,順手將一袋爆米花塞進她的口袋。
少女抓著一把爆米花,邊吃邊走進了賽場。
現在,輪到羅萬做他該做的事了。
【爆米花:1袋3銀幣/焦糖口味5銀幣】
要知道,在帕倫西亞,一塊能硌掉牙的干面包就要1銀幣。
相比之下,這價格堪稱良心。
而事實上,對那些在學院里揮金如土的貴族子弟而言,區區幾個銀幣,連個響都聽不見。
“這邊!兩袋爆米花!”
“啊,好香!我們要不要也來點?”
“大叔!看這邊!”
當賽場中央的六名魔法師身披華服,由主持人挨個介紹時,羅萬正像只勤勞的蜜蜂,穿梭在喧鬧的觀眾席間。
不過片刻,他背簍里的爆米花便少了一大半,香甜的奶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繞著賽場走了一圈,正尋覓著新的客源,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羅萬回頭,是個衣著筆挺的年輕侍從。
“魯希蘭子爵大人,想買爆米花。”
“是嗎?拿一袋去吧。”
“咳,那個……我身上沒帶錢。”
這家伙是傻子嗎?
羅萬心想,沒錢你來干嘛?
侍從似乎看懂了他無語的表情,卻依舊堅持說,琳恩小姐想吃爆米花。
羅萬順著他的視線掃了一眼,才發現琳恩正坐在與普通席位隔開的貴賓席上。
她正瞪著這邊,還沖他招了招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要他親自過去。
在侍從的引領下,羅萬登上了賽場一側高高突出的觀賽臺。
位置絕佳。他暗自感嘆。
從這里,可以將正準備宣誓的阿黛拉和麗芙看得一清二楚。
“來了啊,小賣部老板。”
“您的爆米花。”
他遞過一整袋,琳恩卻搖了搖頭。
“我吃不了那么多。”
“那您的意思是?”
“給我一顆。錢照付。”
這是存心耍我?
可她真的只從他掌心捏起一顆,扔進嘴里,然后拿出三枚銀幣。
“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再來一顆。”
“嗯?”
“我再買一顆。”
羅萬又遞給她一顆,收下三枚銀幣。
當他再次準備轉身時,琳恩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袖口。
“再來一顆。”
“……”
一顆。
叮。
又一顆。
叮。
這荒唐的交易,仿佛一場無聲的拉鋸。
“這樣買,真麻煩。”
“那您不如直接買一整袋。”
“我不要。你,坐過來。”
她朝旁邊挪了挪,拍了拍身側空出的座位。
隨即,她干脆張開嘴,用眼神示意羅萬:還愣著干嘛?喂我。
羅萬徹底無語了。
明明就坐在旁邊,自己伸手拿一下會死嗎……
咔嚓,咔嚓。
他無可奈何地在她身邊坐下,認命地當起了投喂員,一顆,一顆,又一顆。
今天這爆米花,到底還賣不賣得完了?
他開始由衷地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