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失控的轟鳴撕裂耳膜。
羅萬手腕一抖,溫熱的爆米花四散飛濺,人已如獵鷹般從高處一躍而下,直墜賽場。
他本在二年級的觀眾席,片刻前還與琳恩閑聊——而此刻,那堵滔天巨浪,正從賽場另一端咆哮著撲面而來。
雙腳落地的瞬間,羅萬的視線就鎖定了那個身影。
麗芙正跪倒在地,雙腿篩糠般抖個不停。
更遠處,哈芬和另一名隊員的身影被濁浪吞沒,又無助地拋起,像兩片脆弱的葉子。
“男爵小姐,你沒事吧?”
“羅、羅萬老板!?您怎么會在這里……!快躲開!!”
她的狀態糟透了。
電光石火間,羅萬閃過一絲猶豫:是先去截斷那場洪水,還是……
【萬法終焉】并非萬能。
它要求施術者必須無限貼近術式的核心。
幸運的是,被他剝奪了假期的夏洛蒂沒有閑著,一道防御屏障已在觀眾席上方悄然展開。
羅萬當機立斷,俯身一把抱起了麗芙。
懷里的女孩輕得不像話,羅萬甚至懷疑,她平時除了小賣部的面包,還吃不吃別的東西。
“先撤出去。我要跑了,抓緊。”
“好、好的?呀啊啊!!!”
攀上先前跳下的六米內壁,甚至無需動用魔法。
羅萬肌肉賁張,腳尖在垂直的墻面幾下借力,便如猿猴般靈巧地翻越而上。
就在他落地的剎那,身后追襲而至的巨浪轟然撞上防御魔法,激起漫天水霧。
賽場與部分觀眾席已成澤國,但這魔法徒有其表,并無多少殺傷力。
潮水緩緩退去,驚魂未定的魔法師們也大多恢復了冷靜。
無人傷亡,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羅萬惋惜地瞥了一眼被泡成糊狀的爆米花,轉身邁入水流漸退的賽場通道。
他要去揪出這場鬧劇的罪魁禍首,好好“談談心”。
嘩啦!嘩啦!
渾濁的水聲四起,祭司與教授們正趟水而行,高聲呼喊著被沖散的學生。
羅萬踩著沒過膝蓋的積水,目光如炬,掃視著通道的每一個角落。
很快,一抹刺目的藍色闖入眼簾。
在浸水的角落里,阿黛拉長發散亂如海藻,人事不省地癱軟著。
羅萬大步上前,用腳尖不輕不重地踢了踢她的側腹。
“喂。”
“……”
“不是叫你別亂用魔法嗎?”
“……”
沒有回應。
他稍稍加重力道,結果依然。
“別裝死,起來。在我把你的小賣部禁令延長到畢業之前。”
“……”
“喂。”
“……”
“阿黛拉?”
“……”
羅萬將她綿軟無力的身體翻轉過來,讓她仰面朝天。
她雙眸緊閉,神態安詳得仿佛只是睡著了。
面色是瓷器般的慘白,胸口沒有一絲起伏,指尖探到鼻下,更是感受不到分毫氣息。
……死了?
怎么辦?
這念頭只盤旋了一瞬,便被他冷靜地掐滅。
人死了,無非三種選擇。
埋葬,焚燒,或拋棄。
他一向按這個順序,擇優處理。
若有閑暇緬懷,便埋葬。
若有追兵在后,便焚燒。
若自身亦難保,便拋棄。
在這鐵律之外,僅有一次例外。
讓她復活。
——羅萬,沒有能讓死人復活的魔法。
海倫的話語如冰冷的烙印,在記憶深處浮現。
自己當時……是怎么回答的?
“該死,想這些干什么。”
他強行斬斷紛亂的思緒,將意識撥回到一個更遙遠、更冰冷的坐標——地球。
瞬間,頭腦清明如洗。
眼角余光瞥見通道盡頭,一點光亮正伴著急促的水聲向這邊靠近,是一名祭司。
得抓緊時間,先急救。
溺水者,胸外按壓,人工呼吸。
羅萬伸出手,覆上阿黛拉的胸口。
然后,他審慎地并起兩指,對著心臟的位置輕輕按下。
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輕響。
糟了。
羅萬皺眉,他明明已經卸去了九成力道,指尖傳來的,卻依舊是骨骼錯位的觸感。
是太緊張了?
他極少失手。
不,他記得,急救人員進行胸外按壓時,壓斷幾根肋骨是常態。
再試一次。
嘎吱!
隨著第二次按壓,她猛地一顫,“咳!”地嗆出一口水沫。
蒼白的臉頰上,終于泛起一絲血色。
“哦,活了。”
“呀啊!!這邊!快來這邊!!有傷員在吐血!”
“咳呃……”
糟糕。他以為的“臉上有了血色”,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萬幸,羅萬的擔憂沒有成真,阿黛拉似乎恢復了些許意識。
她迷蒙地睜開眼,水汽氤氳的藍色瞳孔直直地望著羅萬,像一只剛剛破殼、錯認了母親的雛鳥。
“老……師。”
“嗯,小鬼。”
“胸口……好痛……要死了……”
“魔力透支的后遺癥。”
“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
“你被水沖過來的石頭砸中了。”
“好像不是……唔唔……”
在阿黛拉吐出更多胡言亂語之前,羅萬面無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順便幫她合上了眼。
恰在此時,祭司疾步趕到,治愈的圣光亮起,她徹底陷入了安眠。
“她沒事了嗎?”
“是的。真是兇險,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總算拉回來了。”
“洪水太可怕了,竟能把人傷成這樣。”
“不,我治愈的是她體內的淤血。剛才那一下沖擊若是再重半分,她的心臟恐怕就要破裂了。”
嗯。看來這事以后還是少干為妙。
羅萬從褲兜里摸出煙盒。
香煙早已被水浸透,軟塌塌地貼在一起,顯然是點不著了。
他索性抽出一根,直接塞進嘴里,面不改色地用力咀嚼。反正吞下去也死不了。
煙草的苦澀與辛辣在舌根炸開,那股非食物滑過喉嚨的異物感,再次喚醒了沉寂的記憶。
他也記起了,自己對海倫說過的、那句話的后半句。
——我……不這么認為。
***
帕倫西亞學院源遠流長的開學對抗賽,史無前例地以一年級新生的勝利落下帷幕。
原因無他。
并非阿黛拉的失控魔法扭轉乾坤,而是在所有人都被那滔天巨浪卷出場外時,唯有一名學生,在最后關頭將長劍深插入地,硬生生扛到了終場。
“恭喜獲勝,卡爾。”
“感謝您,王女殿下。”
奧莉薇雅凝望著單膝行禮的卡爾,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除了因盤算著半毀賽場的修復費用而愁眉不展的理事長,其余教授們也都面露贊許。
頒獎儀式結束,表現最出眾的卡爾領過獎狀后,被奧莉薇雅私下邀至茶會。
小賣部事件后,原學生會已被解散。
如今,她以王立魔法大學帕倫西亞學院股份行權代理人的身份,垂詢他是否有何愿望。
“你在這次對抗賽中功勛卓著,理應得到相應的獎賞。說吧,你想要什么?”
“啊,我……”
“這里有所有權可變更的土地契約,這張清單上是圖書館的珍稀魔法書。授予爵位雖有難度,但若你想加入王室騎士團,我可以為你寫一封推薦信。”
“那些都不重要!”
卡爾躊躇片刻,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直視著奧莉薇雅。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曖昧在兩人間悄然滋生。
遠山靜默,流云無聲。
“王女殿下,我、我……!”
“很抱歉,卡爾。我并非優勝者的獎品,而且……我已有婚約在身。”
奧莉薇雅腦中警鈴大作,想著必須溫和地掐滅這苗頭,便急中生智地拋出了一個最順手的借口。
雖說她口中的是“前”未婚夫,這消息既不準確,她也從未承認,但此刻用來當擋箭牌,卻是再好不過。
然而,卡爾聽完,只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說:“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能否請您身邊的某位護衛騎士,撥冗指導我一下劍術……”
“啊……”
死一般的寂靜。
太丟臉了。
奧莉薇雅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臉頰燒得像被火炭燎過,滾燙得無法控制。
“嗯,那個嘛。此事……倒也不難……”
“哈哈,太感謝您了。說起來,您有未婚夫了?不知是哪位青年才俊……”
“請務必忘了剛才的話!什么都沒有!對吧,皮伊?”
“皮伊。”
“少傻叫了!幾塊爆米花就把你收買了?話說回來,你到底了解那個男人什么……”
了解他什么呢?
這個問題在腦海中閃過的瞬間,一個絕妙的計策如閃電般擊中了奧莉薇雅。
一個既不用染指小賣部,又能探查羅萬底細的方法。
“那個,卡爾。”
方才還在和使魔斗嘴的王女,此刻已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溫婉微笑。
“你所求的劍術指導,我會代為向艾弗蕾特卿轉達。他出身霍斯克勞騎士團,對你的幫助定然不小。”
“感謝您的恩典,王女殿下。”
“不過,這更像是我個人的順水人情。畢竟,王女的護衛可不能當作對抗賽的獎品隨意調遣。”
她遞了一塊點心到皮伊嘴邊,示意它望風,隨即壓低了聲音,湊了過去。
“所以,作為交換——那份優勝者的獎勵,你能否,為我而用呢?”
***
出身玉衡魔塔,現任帕倫西亞學院圖書管理員的梅格,正享受著一個靜謐的夜晚。
并非考試周,二十四小時開放的自習室空無一人,借閱申請也為零。
他打著哈欠,翻看著今日對抗賽的新聞報道,門外忽然響起的敲門聲讓他懶洋洋地站起身。
“這三更半夜的,誰啊,哈啊~”
他提著一盞昏黃的手提燈,趿拉著拖鞋打開門,門外是一張有些眼熟的年輕面孔。
“請問你是?”
“一年級,卡爾。”
“哦~新生啊?抱歉,夜間自習室要二年級以上才能進。明天再來吧。”
“不,我不是來學習的。”
“那是有何貴干?”
“我是來領取對抗賽獎勵的。”
啊,想起來了。
報紙上那個以一己之力獲勝的學生。
沒想到他肩膀上還站著一只長相清奇的怪鳥。
梅格點點頭,側身讓他進來。
“看來你是想要一本魔法書?”
梅格年輕時學院尚未建立,他是純粹的魔塔出身。
但同為魔法師,他從不討厭對知識充滿渴望的后輩。
比賽剛一結束就來領取獎勵,這份熱忱值得嘉許。
他不禁親切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本次對抗賽的獎勵,魔法書的閱覽權限開放至安全等級A,黑魔法相關除外。我個人推薦巴爾海倫公爵的《美學概論》,里面將各階魔法梳理得極為清晰,有些章節甚至只有進入魔塔才能得見。”
“抱歉,我也不是為了魔法書而來。”
“嗯?那你……”
嗒。
卡爾停下腳步,像是與肩頭的鳥兒做了最后一次確認,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他的手中,緊握著一本一年級人手一冊的歷史必修課本——《大戰的終結與小戰爭的序幕》。
“我希望……”
卡爾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
“能夠閱覽這本書的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