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圖書管理員的引領下,卡爾踏入一間塵封的借閱室。
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紙張與墨水混合的沉悶氣息。
棲身于皮伊體內,奧莉薇雅趴在卡爾肩頭,屏住了呼吸。
她即將要親手撕開的,是關于整個王國,也關于她自己的,一段被塵封的真相。
她要找的,是那部卷帙浩繁、記錄了整場大戰(zhàn)的史書原本,并在那如山的歷史塵埃中,尋覓“羅萬”這個名字留下的蛛絲馬跡。
吱嘎——!
沉重的機括聲中,一面墻壁緩緩移開,一本厚重的典籍自暗格中徐徐滑出。
那是一本巨冊,書脊開裂,封面蒙塵,幾乎有人的上半身那么大。
翻開它,一股陳腐的氣味撲面而來,內里是王室書記官用羽毛筆一筆一劃記錄下的,關于那場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的全部細節(jié)。
卡爾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書頁,眉心緊鎖。
“王女殿下,這本書……損毀得太嚴重了。”
“皮伊。”
他所言非虛。
這本史書原典殘破得仿佛被利刃剁碎,又用膠水胡亂黏合。
無數道墨黑的劃痕猙獰地切割著字句,更有甚者,整頁都被粗暴地撕去,只留下參差不齊的碎邊。
但奧莉薇雅沒有放棄。
她在那一片狼藉中,目光如炬,終于在十五年前的記錄里,找到了自己六歲那年的痕跡。
【國王鮑爾三世因頸椎骨折,于光明神殿靜養(yǎng)一月。】
‘找到了。’
理事長的話,竟是真的……一絲灼熱的羞愧感,悄然爬上她的心頭。
無論起因如何,她與羅萬的婚約,終究是既定事實。
然而,新的問題緊隨而至。
任憑她如何一頁頁地翻檢,將這本巨冊從頭到尾細細搜尋,卻始終找不到任何關于羅萬的記述。
指尖拂過,入眼的盡是墨水暈染、字跡黏連的死亡報告。
【塞卡爾巴蘭戰(zhàn)役敗北。子爵領地化為焦土,無人生還。圣光騎士團因情報失誤導致戰(zhàn)線出現(xiàn)致命缺口。】
【王都瘟疫確認為女巫所為。調查途中,近衛(wèi)騎士勒維耶殉職,追授勛章。】
【艾登伯里領地外圍出現(xiàn)亡靈法師蹤跡。領主城通訊中斷。】
【白騎士維布雷特與巴赫蘭咒術師抵達王城。】
【莎亞·蘭普林大公于對抗狂厄后失蹤。天璣魔塔通訊水晶預計三日后修復。】
……
在那之后,是無窮無盡的戰(zhàn)爭報告、魔族侵襲記錄,以及一份份功勛與陣亡者的名單。
這一頁頁用鮮血浸染的歷史,奧莉薇雅讀得指尖冰涼。
不知不覺間,她已翻到了最后一頁。
大戰(zhàn)落幕,維布雷特邊境伯爵被授予大軍官級勛章一級,而圣國則正式宣告了艾莉絲·普拉什弗拉的死亡。
王國對此矢口否認,甚至為此爆發(fā)了一場短暫的沖突。
最終,雙方因遍尋遺骸無果,在簽署數項協(xié)議后,草草休戰(zhàn)。
整本書,從頭至尾,沒有一個字提到羅萬。
難道……終究是徒勞一場嗎?
奧莉薇雅輕嘆一聲,就在她指尖觸及封底,準備合上這沉重歷史的剎那,一張邊緣破損泛黃的紙頁,如同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從書頁的夾縫中滑落,飄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嗯?”
當她的目光觸及那張圖紙時,瞳孔驟然一縮。
她認得這張圖,這張夾在史錄末頁的幾何學圖紙,她曾見過。
【帕倫西亞學院時空設計圖】
這畢竟是王國百年大計,提前數年便著手設計,倒也不足為奇。
但這張圖,與奧莉薇雅記憶中的那張,有一個致命的不同。
在設計圖的右下角,有一個用潦草筆跡寫下的簽名。
【設計者:海倫·厄尼斯坦】
***
阿黛拉墜入了一個夢境。
夢里,是羅歇爾的領主城堡,家人圍坐在長桌旁,共享晚餐。
那是她童年深處的記憶。
她的雙親殞于大戰(zhàn),姐姐克莉絲汀則繼承了羅歇爾代代相傳的秘傳魔法。
這是一個榮獲四葉勛章,聲名響徹王國的榮耀家族。
然而,榮耀并不等同于幸福。
刀叉切割瓷盤的銳響,一下,又一下。
金屬碰撞的清脆回音,叮當,叮當。
除此之外,整個空間死一般的寂靜。
阿黛拉看見了年幼的自己,臉上掛著天真爛漫的笑容,在餐桌前喋喋不休,分享著一天的趣事。
“……”
“……”
“……”
另外三人,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
沒有點頭,沒有微笑,沒有一句回應。
他們的眼神空洞,臉龐僵硬得如同精致的人偶。
***
“……哈!”
一聲短促的抽氣,阿黛拉猛然驚醒。
包裹著身體的,不再是夢中北海刺骨的寒風,而是春夜微涼的清風。
她睜開眼,湛藍的秀發(fā)隨著她急切環(huán)顧四周的動作而散亂滑落。
這里不是宿舍,是學院的醫(yī)務室。
一圈白色的布簾,如帷幕般將她的病床與外界隔開。
啊,對了。自己施展魔法后,就暈了過去。
羅萬老師……他當時跑了過來。
“唔……!”
記憶的碎片拼湊完整,胸口的刺痛也隨之歸位,尖銳而清晰。想必是留下了大片的瘀傷。
此刻,她只穿著單薄的睡衣,躺在被褥里。
阿黛拉正想解開衣襟查看傷勢,床邊一陣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讓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隨即心頭一跳。
“老、老師……嗯?”
羅萬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闔眼淺眠。
月光透過窗格,在他鴉羽般的黑發(fā)上鍍了一層清冷的銀輝。
他要是醒著,自己剛才的舉動豈不是全被他看到了?
一股莫名的羞赧涌上心頭,她連忙攏緊了領口。
而后,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將目光投向羅萬熟睡的側臉。
他單手支額,交疊著雙腿,就那樣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那姿態(tài),不像法師,更像一位在連天烽火后終于得以片刻安眠的沙場老兵。
寬闊的肩膀,結實的手臂上遍布著細小的傷痕,為他平添了幾分冷峻的氣質。
這副模樣,比起法杖,似乎更適合佩帶長劍。
說起來,阿黛拉從未見過羅萬使用魔杖。
僅憑一把備用短刀,便能施展出那般驚世駭俗的魔法,他的真正實力,該是何等深不可測。
擁有這樣的力量,至少也該獲封一片小小的領地,可他卻屈尊于一間小小的雜貨鋪。
‘如果老師……擁有爵位的話……’
阿黛拉沒有忘記自己來這所學院的目的。
她需要一場婚姻,與一位擁有伯爵以上爵位的貴族。
對抗賽的結果尚不可知,但接下來的無數場沙龍舞會,將是她踏入社交界的絕佳舞臺。
咕嘟。
阿黛拉輕輕咽了口唾沫。
不知自己會與誰共舞,但那個人,絕不可能是羅萬老師吧。
這個念頭一起,她忽然生出一種沖動,想握一握他的手。
清冷的月光下,她小心翼翼伸出的指尖,在他身上投下一道纖細的、顫抖的影子。
阿黛拉的身體緩緩前傾,向著熟睡的羅萬靠近。
她似乎終于明白了,胸口那陣揮之不去的痛楚,究竟源自何處。
當顫抖的指尖終于觸碰到他衣衫的瞬間——一陣酥麻的戰(zhàn)栗,如同初吻般,從接觸點炸開,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然后——
【秘傳魔法:萬法終焉】
唰!
“嗚?!”
她體內的魔力,在一瞬間被抽得干干凈凈,蕩然無存。
與此同時,從睡夢中驚醒的羅萬,閃電般出手,一把攥住了阿黛拉的頭發(fā)。
***
“好痛!好痛啊啊啊!!!”
怎么回事?
羅萬條件反射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四周。
深夜,醫(yī)務室,阿黛拉。
……帕倫西亞學院。
“放手!頭發(fā)要被薅禿了呀!!”
啊,原來是這么回事。
看來,在戰(zhàn)場上養(yǎng)成的淺眠習慣,至今還未褪去。
那個隨時需要防備敵人偷襲的煉獄,是絕佳的墳場,卻不是安枕之所。
尤其是魔王麾下,號稱“四大災厄”之一的妖厄·安提奧佩。
那個怪物,能規(guī)避一切探測魔法,穿透一切防御屏障,發(fā)動最惡毒的暗殺。
自從第一次與那家伙交手后,羅萬被折磨了整整數年,身邊的同伴也接二連三地倒下。
【萬法終焉】,正是為了反制那個鬼魅般的敵人,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
那段記憶太過刻骨,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下意識地維持著這個魔法的常駐狀態(tài)。
只因他總擔心,那個被業(yè)火燒盡了靈魂的家伙,或許還游蕩在大陸的某個角落。
啪嗒!!
“啊。”
在羅萬短暫失神的剎那,阿黛拉的發(fā)根處傳來一聲不祥的脆響。
他這才注意到,女孩的脖子已經被自己扯得向后仰到了極限,連忙松開了手。
“沒事吧?”
“好痛……頭皮感覺要燒起來了……”
不過,這孩子為什么會被自己抓住?
羅萬決定先敷衍過去。
“這是為了讓你變聰明。”
“真、真的嗎?”
“當然。要再來一次嗎?”
阿黛拉含著淚,遲疑片刻,竟真的把小腦袋湊到了羅萬的手掌下。
看著她緊閉雙眼、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羅萬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走了。好好休息,明天記得來上課。”
“誒?”
再捉弄下去未免有些過分,羅萬從椅子上站起身。
既然確認了她安然無恙,他也沒必要在這張硬邦邦的椅子上守一夜。
“您、您能再多待一會兒嗎?”
然而,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對魔法師而言,體內魔力枯竭的狀態(tài)會引發(fā)本能的恐慌,可她卻抓得很緊,沒有松手。
“為什么?”
“就是……這里一個人都沒有,至少等我睡著……”
一個人就睡不著?
又不是三歲小孩,這姑娘在說什么胡話。
羅萬還是更喜歡自家那張舒服的床。
“不要。”
“啊嗚!心臟,我的心臟突然好痛……”
“……”
羅萬無奈地嘆了口氣。
看來這丫頭什么都記得……
他只好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真擔心自己就這么走了,這丫頭會因為無聊睡不著,跑去向警衛(wèi)隊告發(fā)他。
朦朧的月光灑在雪白的被褥上,在她睡著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問了幾個問題。
“老師,您有爵位嗎?”
“沒有。”
“那您想過去北海建功立業(yè),獲得一個爵位嗎?”
“反正也拿不到。”
真要給,在他砍下魔王腦袋的時候就該給了。
說起來,那顆腦袋還擺在三樓呢。
等這丫頭睡著,得趕緊回去看看。
“老師。”
就在羅萬盤算著要不要用物理方式讓她睡著時,阿黛拉又問。
“除了我,您還教過別人魔法嗎?”
這個問題,他似乎聽過一次。
看這架勢,自己若不回答,她恐怕能問上一整夜。
羅萬沉默了片刻。
如果她問的是,是否用同樣的方式傳遞過“業(yè)力”……
那嚴格來說,沒有。
畢竟,無論無線充電技術多發(fā)達,有線傳輸,始終是地球上的主流。
艾莉絲也說過,勇者的名額,本來帶上三個人都綽綽有余。
當然,維布雷特那家伙除外。
“沒有。”
深思熟慮后吐出的回答,卻沒有得到回應。
羅萬轉過頭,發(fā)現(xiàn)阿黛拉不知何時已經用被子蒙住了頭,呼吸平穩(wěn),顯然是睡沉了。
終于解放了。
就在他起身,準備徹底告別這張硬邦邦的椅子時,一張輕飄飄的紙片從他口袋里滑了出來,落在他腳邊。
是比賽前,他本想丟掉的那張利特維斯試紙。
“……”
羅萬對這個腦子不太靈光的面包小偷的過去,忽然生出了一絲好奇。
難道是小時候參加什么萌王比賽時把腦袋磕了?
窺探他人記憶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不過……只有一張,只看一小個片段,應該沒關系吧。
“……這他媽的是什么。”
然而,當那冰冷的餐桌,那死寂的晚宴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時,羅萬的表情凝固了。
眼前的景象,與他所想的任何一種可能都截然不同。
“……”
最終,他什么也沒做,只是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決定守在這里,直到天亮。
那句無聲的嘆息,在他心底反復回響……
真不該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