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達拉德。
其名,代表著潘海姆王國僅有的七座天璇魔塔之一的塔主權柄,亦是王國最高學府帕倫西亞學院的理事長。
她不止是開創秘傳魔法的五大公之一,更是憑一己魔道,將凡人生命的終點與起點銜接,臻于不朽的傳說。
自古至今,凡提及這位白發蒼蒼的偉大魔法師,世人無不心懷敬畏,奉上兩個尊號。
【見證過永世冰封終結的歸來者】
【輪回公】
嘀鈴鈴——!嘀鈴鈴——!!
刺耳的鈴聲劃破了行政辦公室的寧靜。
然而,行政主任梅林斯頭也不抬,仿佛要將那聲音隔絕在耳外。
她指尖的鵝毛筆在羊皮紙上疾走,沙沙作響,從清晨到日暮,她一直被埋在“本學期新設沙龍審查結果及駁回理由”的公告文件中。
嘀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通信水晶里的呼喚卻像個瘋子,從清晨聒噪到午后,愈發急切,絲毫沒有罷休的意思。
“忙得要死,又發什么神經。”
梅林斯深吸一口氣,筆桿“啪”地一聲被拍在桌上。
她帶著一股奔赴戰場的決絕,一把將手掌按在嗡鳴的水晶上,聲線繃得筆直:“是,我這就上去!”
終于能從這該死的文件堆里喘口氣,梅林斯的心卻像灌了鉛般沉了下去。
天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理事長又刮起了什么邪風,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召見她。
在魔塔,所有新晉魔法師最先撞上的,便是名為“現實”的鐵壁,它會殘忍地讓他們認清自身才能的極限。
庸才、凡才、秀才、天才。
這條晉升階梯冷酷而清晰。
能從學院畢業,并在七大魔塔之一留下名字的,至少也是超越了凡才的水準。
而其中能攀上魔塔“上層”的,無一不是在“秀才”的贊譽聲中成長起來的精英。
至于那些能成為塔主直系弟子,或是嫻熟駕馭六階之上魔法的,無論誰都得承認,他們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然后呢?到此為止了嗎?天才之上,再無壁壘?
不。世間所有魔法師窮盡一生渴求的終極,是開創獨屬于自己的“秘傳魔法”。
那是連天才都望塵莫及,連仰望其項背都顯得奢侈的……怪物的領域。
一以貫之。
以一理,通萬法。
即便同處一地,同觀一物,怪物們得出的結論也與凡人截然不同。
在魔塔、在戰場、在學院,聽著那些怪物的故事長大的魔法師們,時常會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告誡后輩:“凡是掌握了秘傳魔法的,沒一個腦子是正常的。”
叩叩。
“理事長,我是行政主任。”
門內傳來一聲模糊的抽泣,像是含在喉嚨里的嗚咽。
“唔……進來。”
行政主任梅林斯輔佐輪回公夏洛蒂·達拉德的時日,已經長到足以讓她確信上述那句話是鐵律。
在她記憶中,夏洛蒂這位大魔法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理事長……?您這是?”
推開沉重的橡木門,梅林斯看到的一幕,讓她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那位白發蒼蒼、聲名顯赫的大魔法師,此刻正毫無形象地癱軟在占據了半個房間的巨大辦公桌上,整張臉埋在臂彎里,肩膀一抽一抽,哭聲凄慘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淚水浸濕了她的銀發,仿佛要從頭頂直接傾瀉而下——用“傾盆大雨”來形容或許才更貼切。
“又輸光了……嗚哇……”
“又?這次到底是多少?”
夏洛蒂顫顫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金幣?”
她搖頭。
“……那么,三萬金幣?”
依舊搖頭。梅林斯的聲調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祥的預感:“三十?三十萬!!?”
“……嘿嘿。”
夏洛蒂發出了一聲傻笑,像是終于被猜中了心思。
看來天璇魔塔瀕臨破產的消息,隔三岔五就要在貨幣市場掀起一場風暴的傳聞,絕非空穴來風。
夏洛蒂是個無可救藥的奢侈品收藏家,也是個無可救藥的賭癮鬼。
她終日流竄于大陸各地的牌桌賭場,美其名曰“不知道來世會變成什么樣,必須盡可能多攢些金幣”,可梅林斯就沒見她贏過一次。
她會擔任帕倫西亞學院的理事長,會成為魔塔之主,唯一的理由恐怕也只是為了錢。
“我明明以為這次買‘大峽谷’穩贏的……”
“不是,您好歹有點分寸行嗎?哪有賭博把全部家當都輸光的啊?”
“呼,所以我才下定決心,把你叫來。”
這話讓梅林斯心中倏地燃起一小簇希望的火苗。
難道理事長終于要痛改前非了?
學生會肆意擺布學院行政的混亂局面,終于要畫上**了?
“從今天起,我將踏上偉大的賭博遠征!不把帕倫西亞、泰薩倫還有福蘭克的賭場掃蕩個底朝天,我絕不回來!”
“哦,赫拉在上,我求求您了……”
作為一名胎里素,一生虔誠侍奉主神的信徒,梅林斯向著殘酷無情的神明,獻上了自己卑微的禱告。
就在她禱告的這片刻,夏洛蒂已經麻利地套上了一件寒酸的長袍,戴上了尖頂帽。
“我不在的時候,學院你可得看好了。上次那種事,絕對不許再發生,懂嗎?”
“您是指學生會?可您不是已經親自出面罷免他們了嗎?”
“話是這么說,但我總覺得現在的孩子們根本不把校規當回事。真是的,那可是我嘔心瀝血寫出來的。”
梅林斯腹誹。
那本厚得堪比專業魔導書的校規,到底哪個正常人會去讀啊。
恐怕學院里所有的教授和職員都和她想的一樣,但夏洛蒂顯然不在此列。
她是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怪物。
“所以呢,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怪物的口中,吐出了災難的預言。
“羅萬?您是說……讓那個小賣部的老板,來代課?”
夏洛蒂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像一道驚雷劈在梅林斯頭頂。她的臉色瞬間煞白,血色褪盡。
一個小賣部老板,去給那些自視甚高的貴族子弟們當老師?
從常理來看,從那天起,潘海姆王國的歷史上將添上一筆濃墨重彩的恥辱。
但梅林斯的恐懼,遠不止于此。
羅萬的出身無關緊要。
潘海姆也常會邀請非魔法師出身的騎士團長或王都高官來學院講學。
她之所以驚恐到渾身發冷,是因為羅萬過去就曾以同樣的理由,被理事長塞進過課堂一次。
“求您三思!自從兩年前讓那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代了一次課,現在整個三年級,還敢在小賣部附近晃悠的,就只剩下一個魯希蘭子爵了!”
“是嗎?那不是更好嗎!”
“好在哪里啊!”
當年,羅萬的課僅開了一天就被緊急叫停,而光明神殿的帕倫西亞分部,則被擠滿了聲稱精神失常的學生。
幸存……不,回歸日常的三年級生們,對那天課堂上究竟發生了什么,無一例外地諱莫如深。
沒有一個人吐露過半個字。
他們只是為了能早日滾出帕倫西亞,而發了瘋似的埋首苦讀。
“好了,任命書和課程表,你拿去給小賣部吧。”
“理事長……”
反觀夏洛蒂,卻是一臉的云淡風輕。
在她看來,對于這幫不讀校規的小鬼頭,羅萬的課是最好的刺激。
即便那男人從不張揚自己的真實身份,那份屬于強者的威壓與氣度也會自然流露。
尤其是問題纏身的這屆新生,若是能見到他們眼中那個平凡的羅萬嶄新的一面,日后每次光顧小賣部,想必都會畢恭畢敬,行禮問安吧。
“這下我就放心了。這么好的辦法,我怎么早沒想到呢?”
她心情輕快得仿佛腳下生風,隨手推開窗戶,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天際。
去追逐她那將世間所有財富都攬入搖籃的,荒誕不經的夢。
***
“哈啊……”
格拉托斯教授的黑魔法課終于結束,麗芙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長長地打了個呵欠。
學業與小賣部的兼職,像兩塊緩慢積壓的石頭,讓疲憊感一點點滲入骨髓。
“累了嗎,麗芙?”
“等會兒又要去小賣部幫忙?那個老板也太過分了,怎么能讓你工作到那么晚?”
“不是那樣的。”
面對朋友們的關切,她只是輕輕搖頭。
羅萬先生反而是體諒她,才讓她在店里多待一會兒,好多付些工錢。
夜深人靜,幾乎沒什么客人,她就能在柜臺后點一盞小燈,安安靜靜地看書。
耳邊是窗外不知名的蟲鳴,指尖是書頁粗糙的觸感,偶爾,還能聞到樓上飄來的、羅萬先生為自己準備夜宵的食物香氣。
“羅萬先生是個好人。”
好到讓她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對自己這么好。
麗芙將課本收進背包,動身走向小賣部。
夕陽的余暉將整棟三層小樓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橘色,透過擦得锃亮的玻璃窗,遠方的晚霞美得像一幅油畫。
“咦?又有信。”
她一眼就瞥見郵箱被塞得滿滿當當,幾封信甚至被擠得探出了頭。
麗芙熟門熟路地將信件取出,輕嘆了口氣,開始一一檢視。
暗紅火漆封緘的沙龍邀請函,印著燙金紋章的舞會請柬,甚至還有幾封用詞露骨得讓她臉紅的情書。
自從在小賣部打工后,這類信件就如潮水般涌來。
過去那些只敢在坐滿人的教室或圖書館里遙遙偷望她的男學生們,如今總算找到了一個能輕易接近她的途徑。
‘不過,這對先生來說也是種困擾吧。’
換位思考,誰也不希望自家的郵箱里天天塞滿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對于無意與人深交的麗芙而言,同樣如此。
但她畢竟是貴族。
有些家族的信函若不予回復,便是失禮。
麗芙只得耐著性子開始拆信。
就在這時,一封收信人是羅萬的信映入眼簾。
信封上,蓋著帕倫西亞學院的官方印章。
“歡迎光臨,我們最受歡迎的男爵大人。”
恰在此時,羅萬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麗芙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把信藏到身后,卻已經晚了。
“你可真是受歡迎。”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揶揄。
“啊,不是的!這些是……!”
“唉,我要是也上過學,說不定也能收到這么幾十封情書吧……”他故作惆悵地嘆了口氣。
說不定還真是呢。麗芙偷偷想。
只要他別總穿著這身松松垮垮的便服,換上一套剪裁合體的禮服,再把頭發好好打理一下……
“在想什么壞事?”
“啊,沒、沒什么!對了!這里也有一封給先生您的信!”
“哦?給我的?”
羅萬的眼中閃過一絲真切的好奇,接過了信。
當然,那并非來自某個懷春少女羞澀的愛意。
“什么啊,理事長寄來的。”
“理事長?”
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夏洛蒂·達拉德,會親自給一個校內小賣部的老板寫信?
羅萬卻不以為意地拆開信,掃了一眼,點了點頭。
“信上說,想讓我去代一節新生的課。”
“代課?”
“嗯。就是那種邀請校外人士做的特別講座。以前也去過一次。”他摩挲著下巴,“唔,雖然店里裝修還沒完,有點想拒絕呢……”
話雖如此,麗芙卻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神情里沒有絲毫的麻煩或厭煩。
恰恰相反,那是她認識他以來,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躍躍欲試的光芒。
“先生……喜歡教書嗎?”
“談不上喜歡。”羅萬笑了笑,“只是覺得,有些常識,學生們在走出校門前,最好還是提前了解一下。”
只是,那所謂的“常識”,究竟是基于誰的標準,此刻的麗芙,還無從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