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奧莉薇雅有生以來,第一次踏足男性的私人房間。
指尖沁出細(xì)密的薄汗,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倘若這只是一場尋常的聚會,或某位城主的官邸宴請,她斷不會如此失態(tài)。
但眼下,截然不同。
這里是帕倫西亞學(xué)院最神秘的角落,是那個男人最私密的領(lǐng)地。
她一直想要窺探的,關(guān)于羅萬的所有秘密,此刻仿佛化作了實質(zhì),在毫無預(yù)兆間,劈頭蓋臉地向她砸來。
“請在那邊脫鞋。”
“……脫鞋?”
“或許有些失禮,還請見諒。我一向如此。”
沿著柜臺右側(cè)那道陡峭的螺旋樓梯,空氣也隨之變得稀薄。
階梯盡頭是一扇門,門前僅有一方不足一平米的逼仄平臺。
趁羅萬摸索鑰匙的間隙,奧莉薇雅小心翼翼地,從精致的鞋履中褪出雙足。
一絲莫名的憂慮掠過心頭——不知腳上,會不會有什么異味。
咔噠。
門鎖輕響。
“請進(jìn)。能讓我們單獨(dú)談話的地方,也只有這里了。”
隨著門扉洞開,一股全然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裹挾著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
這里是小賣部的二樓。
與想象中的臟亂截然相反,這里窗明幾凈,整潔得近乎冷酷。
奧莉薇雅從未見過如此棱角分明、線條簡約,卻又透著刺骨寒意的房間。
地面沒有鋪設(shè)柔軟的地毯或溫潤的木板,取而代之的,是光潔如鏡的方形大理石,倒映著她拘謹(jǐn)?shù)纳碛啊?/p>
房間一側(cè),矗立著一塊巨大的黑色長方體金屬,宛如一座沉默的墓碑。
正對著它的,是一張低矮得幾乎貼著地面的狹長軟榻。
天花板上懸著一根長條形的玻璃管,卻并未亮起,不知是否僅僅是某種冰冷的裝飾。
除此之外,墻角、桌面,四處散落著一些難以名狀的器物。
一根長長的黑色膠質(zhì)繩索,末端嵌著金屬片,從墻洞里探出頭來;旁邊還有一個被壓扁了的打字機(jī)似的方板。
每一樣,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造物。
“請稍等,我去為您沏茶。”
羅萬說著,卻徑直走向門邊的茶水間,而非那個看似廚房的區(qū)域。
奧莉薇雅姿態(tài)僵硬地在軟榻上坐下,環(huán)顧四周。
那股揮之不去的違和感,終于找到了源頭。
這里,根本不是為了“生活”而存在的。
無論是那些造型詭譎的家具,還是廚具,抑或是那些用途不明的擺設(shè),無一不散發(fā)著一種從未被真正觸碰過的、冰封般的孤寂感。
這里不像家,更像是一座陳列館。一座為了憑吊某個逝去的世界,而搭建起來的、粗劣的紀(jì)念堂。
與一樓那三面巨大玻璃窗傾瀉進(jìn)陽光的明亮不同,這處羅萬真正的生活空間,竟只有一扇窄窗,孤零零地開在玄關(guān)旁。
窗外沒有帕倫西亞的塔樓與飛檐,只有被切割的天空和樹梢。
仿佛在刻意抹去此地身處學(xué)院內(nèi)部的痕跡,將自己徹底放逐。
一個人怎么能……在這樣的地方,日復(fù)一日地生活下去?
在整個帕倫西亞,不,在整個潘海姆王國,都絕不可能找到能造出這般物事的工坊。
身下的軟榻柔軟得不可思議,奧莉薇雅的身體卻緊繃如石。
這空間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傾訴,讓她感到一陣窒息。
創(chuàng)造者的情感,未經(jīng)過任何修飾,正蠻橫地侵入她的感知。
就像一幅尚未精修、筆觸粗糙的油畫,這里的一切,都是他憑借記憶的碎片,親手拼湊、敲打而成。
金屬收邊的毛刺,木材切割的豁口,熔接玻璃時留下的焦痕。
說句刻薄的,這只比鐵匠鋪學(xué)徒用廢銅爛鐵胡亂拼湊的玩意兒強(qiáng)上一些。
然而,即便完全無法理解這些東西的用途,他究竟是以何等凄惶的心情,一邊掙扎著活下去,一邊用雙手為自己打造出這座囚籠……
這份沉重的情感,卻無比真切地灼痛了她的心。
“請用。和樓下賣的是同一種,味道應(yīng)該不差。”
“……”
“不是自來水。”
羅萬端來茶和點心,毫不在意地盤腿坐在了地上。
奧莉薇雅望著他,竟一時說不出半句指責(zé)失禮的話來。
他平日里那副輕佻散漫的模樣未變,可那雙漆黑的眼眸深處,卻沉淀著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的幽潭。
“所以,您想說什么?”
“那個……”
奧莉薇雅來時的怒火,早已被這房間里的悲傷澆熄。
她本想嚴(yán)正警告他,不許再碰皮伊。
順便,也想讓他離那個一見他就笑靨如花的阿黛拉遠(yuǎn)一點。
再這樣下去,若是被其他貴族看見,阿黛拉的婚事就真的完了。
“皮伊。”
“哎,這家伙怎么又黏過來了。快過去。”
可當(dāng)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看到他在這座孤墳般的房間里若無其事地生活,一種尖銳的同情與憐憫,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破土而出。
為了一只小鳥被摸了幾下就大動干戈,顯得自己何其狹隘。
自己稍微忍耐一下,又何妨?
如果這能給他帶來片刻的安寧,如同自己在馬車中假寐時那般……
奧莉薇雅的態(tài)度不自覺地軟化了。
她端起茶杯,輕啜一口。
溫?zé)岬牟杷牒韲担瑩崞搅怂o繃的神經(jīng)。
“您這里,平時通風(fēng)嗎?”
“嗯?”
“天氣好的時候,把窗戶打開吧。再備一碗清水,說不定皮伊?xí)约猴w來。”
這個男人,簡直沒有半點生活常識。
偏偏又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天天吵著要摸自己的寵物。
“我會讓侍從送些飼料來。別再喂它咖啡廳那些面包了,會慣壞它的。”
“不是……您找我,就是為了……”
“還有,勤快點打掃。房間里也添置些花草。這里太沉悶了,我多待一會兒都覺得喘不過氣。”
說完這些與初衷南轅北轍的話,奧莉薇雅端莊地起身。
“以及。”
然而,無論如何說服自己,唯獨(dú)有一件事,她忍無可忍。
“別再像個變態(tài)一樣,撫摸它的胸口。”她最終還是補(bǔ)上了一句,聲音冰冷,“那個地方,就算皮伊再喜歡,也是禁區(qū)。”
***
王女離開后,羅萬盯著被孤零零留下的極色鳥,陷入沉思。
‘我這是……被甩包袱了?’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結(jié)論。
先是把阿黛拉扔在這兒,現(xiàn)在又輪到她自己的寵物,連喂水喂飯的活兒都交代下來了。
簡直荒唐。
“嘖,小東西,你八成是被拋棄了。”
“皮伊。”
“話說回來,你主人也太沒眼光了。看到這么棒的房子,竟然一句稱贊都沒有。”
“皮伊。”
羅萬伸手,用力按了按她剛才坐過的沙發(fā)。
為了復(fù)刻出床墊般的極致柔軟,他可是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
看來這個世界的人,審美與地球人果然大相徑庭。
或許是見慣了那些繁復(fù)華麗的文藝復(fù)興與巴洛克風(fēng)格,無論是麗芙還是奧莉薇雅,看到他的家時,臉上都看不出半點驚艷。
甚至還像個老媽子一樣,嘮叨著讓他開窗通風(fēng),打掃衛(wèi)生。
“她以為她是誰?”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
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傍晚的霞光穿不透厚重的雨云,天際被暈染成一片迷蒙的紫羅蘭色。
咖啡廳里的學(xué)生依舊不少。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雨,有人安坐著等待侍從,也有人干脆在小賣部買了傘。
幾對不像朋友的男女,仰頭望天,發(fā)出一聲輕嘆,隨即相視一笑,牽著手跑向宿舍。
下雨天生意本該冷清,今天卻是個例外。
學(xué)院中央的黃金位置是其一,高雅的裝潢與阿黛拉的存在更是功不可沒。
咖啡廳的經(jīng)營,已然步入正軌。
然而,與羅萬日漸輕松的心情相反,阿黛拉的表情,卻一天比一天陰郁。
“那個……先生。”
“嗯?”
“今晚,您有時間嗎?”
羅萬不明白。
最近,阿黛拉在學(xué)生中人氣頗高。
聽說,一些知曉她尚未在社交界露面的貴族子弟,已經(jīng)開始遞送邀請函。
就連奧莉薇雅,也總是不吝贊美,說她與過去判若兩人。
可她本人,卻總在看到自己和王女在一起時,神情黯淡,偷偷地朝這邊張望。
“有什么事嗎?”
“就是……有些話想對您說。”
“現(xiàn)在不能說?”
“我想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
難道是想加薪?
羅萬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
“那等會兒打烊,你留一下。”
“是。”
看著阿黛拉躬身行禮后轉(zhuǎn)過去的纖細(xì)背影,羅萬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一直都把她當(dāng)成了個孩子。
當(dāng)初以注入業(yè)力為名,輕取她一吻時,還未曾有過這樣的實感。
不過,事到如今,想這些也無濟(jì)于事。
幾小時后,雨勢漸歇。
最后一位客人撐著傘離開,依照約定,脫下圍裙的阿黛拉向他走來。
“想說什么?”
“那個……”
她朱唇微啟,話音未落,咖啡廳的門卻被猛地推開。
一個不速之客,帶著一身濕冷的雨氣闖了進(jìn)來,神情與她手中的黑傘一般陰沉。
“魯希蘭子爵?”
“小賣部的老板。我有些事想和你談?wù)劊奖銌幔俊?/p>
羅萬心頭一凜。
難道是琳恩對自己開咖啡廳不滿?
畢竟,學(xué)院另一家咖啡廳“古爾蒙德”是她的產(chǎn)業(yè),自己這里,是不折不扣的競爭對手。
琳恩踱步而入,銳利的視線掃過一圈,最后落在阿黛拉身上,遞去一個眼色。
“我與店主有要事相商,你先回避。”
“啊?可是……”
“是很重要的事?”
面對羅萬的詢問,她頷首。
雖然感覺蹊蹺,但看她神情,似乎又并非為了強(qiáng)奪小賣部而來。
無奈,羅萬只好先讓阿黛拉離開。
“傘借你,今天先下班吧。”
“老師……”
“我們明天再聊,好嗎?”
“……是。”
她深深垂下頭,走入雨幕。
琳恩目送著那道身影徹底消失,這才在桌邊坐下。
隨即,她取下頸間的項鏈,用指尖在中央的紅寶石上輕敲三下。
剎那間,一層無形的魔力波動如漣漪般散開,將兩人籠罩其中。
“這是什么?”
“附有隔音與隱形魔法的煉金奇物。”
嚴(yán)重到需要動用這種東西?羅萬對她的來意愈發(fā)好奇了。
“出什么事了?”
“可以這么說。”
琳恩按了按光潔的額角,道出了一件令人頭痛的麻煩事。
“唉……小賣部的老板。”
“在。”
“你和理事長有私交嗎?”
“嗯……姑且,算是吧。”
“那就好。你看看這個。”
她遞來一張地圖,潘海姆王國的全境地圖。
琳恩的手指,點在地圖上一個位于泰薩倫以北、名為福蘭克的地區(qū)。
“理事長跑去遠(yuǎn)征賭博,輸光了錢,欠了一屁股債,人被扣在那兒了。”
“什么?”
“那是個叫阿薩斯的商業(yè)都市。北海頗有名氣的馬提尼卡商團(tuán),在那里經(jīng)營著一個地下拍賣場。”
“……她跑到那種地方去賭,還被抓了?”
“沒錯。看樣子是沒錢出不來。再拖下去,夏洛蒂名下所有有形和無形的資產(chǎn),都要被那個商團(tuán)抵押了。”
比如天璇魔塔,再比如,帕倫西亞的理事長之位。
羅萬一陣無語。
這位理事長的人生,未免也太過隨心所欲了。
“您打算怎么做?”
“首先,由我們魯希蘭商團(tuán)墊資,把人贖回來,再向理事長本人索要這筆錢。我不希望有其他勢力介入帕倫西亞。”
這倒也是。
理事長再胡鬧,也是一位大公。
帕倫西亞學(xué)院之所以由她坐鎮(zhèn),正因夏洛蒂·達(dá)拉德是貴族派系中,少數(shù)能保持絕對中立的超然存在。
普天之下,誰敢對輪回公說三道四?
除了自己,恐怕再無二人。
“所以,您來找我的理由是?”
“能否請你,與我同行?”
琳恩朝他伸出了戴著白手套的手。
“北境路途遙遠(yuǎn),我手頭沒有合適的護(hù)衛(wèi)。而且到了阿薩斯,交涉會如何發(fā)展,也未可知。”
“……帕倫西亞的兵力呢?學(xué)院里不是也有警衛(wèi)兵嗎?”
“他們連騎士團(tuán)都不是,能有多大用處?那些人恐怕十年沒摸過槍了。況且,除非戰(zhàn)時,否則絕無率兵進(jìn)入其他領(lǐng)地的先例。”
“你該不會趁我不在,對我的小賣部動手腳吧?”
“我自己也一同前往,能動什么手腳。而且,你不也像上次一樣,把羅歇爾家的千金留下了嗎?”
原來她連這都知道。
“報酬方面,絕不會虧待你。”
盡管疑慮未消,羅萬最終還是點了頭。
“什么時候出發(fā)?”
“越快越好。”
“那么……”
正好,和阿黛拉的事談完再去。
“我們明晚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