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羅萬。”
“是山脈防線……送來的,對嗎?”
“把它給我!諾亞,攔住他!快!!”
一聲壓抑的嗚咽。
“該死!羅萬!終點就在眼前了!每一分力氣都得省著用!怎么能被私情絆住腳——!”
帕里斯·格林伍德。
這個名字,羅萬記得。
卻不是因為曾與他有過任何交集。
羅萬與他的同伴,并非為守護某道防線而蹈入血火。
他們的使命只有一個。
深入赫爾澤布的心臟,斬落魔王的頭顱。
拉維耶爾山脈中,曾駐扎過數不清的魔法師、祭司與騎士,即便在戰后與那些幸存者擦肩而過,羅萬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張浴血的面孔。
他唯獨記得帕里斯,只因他知曉那場死亡的全貌。
在戰火焚燒大陸的瘋狂年代,他們動用一切通訊手段,如饑似渴地拼湊著戰局的全貌。
整條戰線是一座宏偉的鐵砧,無數友軍用血肉作錘,瘋狂捶打著魔族的陣線,只為將敵人的全部注意力死死釘住,好讓他們這支人數最少、火力卻最恐怖的尖刀,能心無旁騖地刺入敵陣最深處。
他們踏著同袍的尸骸前行,又在敵人的圍剿中辟出血路。
所有追兵,被他們碾碎,撕裂,滅絕殆盡。
任何膽敢窺見他們行蹤的魔族,都會被追殺至煉獄的盡頭。
每當“四大災厄”降臨,他們便在一次次死斗中摸索破解之法,最終將其一一斬殺。
當羅萬身上烙下的秘傳魔法超過十個時,他們誤入陷阱,在赫爾澤布的無光深淵中,他被迫刻下了第十一個。
那一刻,海倫說:“我們撐不了多久了。”
魔域深處,早已不是血肉之軀所能踏足的禁土。
業力尚可由羅萬一人背負,但那不斷收縮的包圍網與侵蝕骨髓的疲憊,已將他們逼入絕境。
在那個連火光都無法點燃的、永恒的漆黑之夜,羅萬將哭到昏睡的艾莉絲緊緊抱在懷里,聽著海倫吐露她瘋狂的計劃。
“從這里到魔王城,路還很遠。回頭,也來不及了。我們需要一條捷徑。”
“怎么走?無論是【傳送】還是【空間門】,坐標暴露的瞬間就會被干擾。”
“還有一個辦法。喂,羅萬。”
“說。”
“你……怕水嗎?”
次日,海倫榨干了最后一絲魔力與業力,詠唱出羅萬此生從未見過的十階魔法——【天之淚】。
一瞬間,天空被撕裂。
神明為之慟哭般的滔天暴雨,足足傾瀉了三個晝夜。
隨之而來的,是吞噬一切山川的泥石洪流,如巨獸般咆哮著席卷整片大陸。
“拉維耶爾山脈的盡頭,是大陸最寬闊的巨川。它會注入森里爾湖,最終匯入北海。只要雨足夠大,就能強行改變它的流向。”
“‘足夠大’……是多大?”
“大概……能讓莫納克的圣書被迫添上新的一卷?”
她指著一張撕裂過半的地圖,蒼白的臉上,綻開一抹狂熱到近乎癲狂的微笑。
“地勢會為我們沖開一條運河,一條直抵此處的運河。而那條水脈的終點,恰好與魔王城外的護城河相連。只要我們中途沒被淹死,就能一口氣沖到終點。但是……”
這個計劃的每一步,都懸在深淵之上。
順流而下,意味著將行蹤徹底暴露。
一旦魔族在上游截斷水脈,他們便會成為甕中之鱉,被蜂擁而至的魔王軍碾成肉泥。
然而,他們當時的處境,已別無選擇。
只能將所有的一切,都押在這場豪賭之上。
萬幸,他們賭贏了。
當羅萬渾身裹滿污泥與血水,從流速漸緩的渾濁激流中掙扎著爬上岸時,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了那座遙立于地平線盡頭的、渺小卻輪廓分明的魔王城。
終點,近了。
他們終于要逃離這座地獄了。
可就在他們藏匿行蹤、舔舐傷口,等待魔王軍守備最松懈的那個夜晚,成功截獲一封加密軍報的海倫,臉上所有血色都褪盡了。
“怎么了?”
“拉維耶爾防線……陷落了。不,應該說,曾經陷落過。”
王國判斷,一旦他們失敗,便再無力組織第二次遠征。
而魔王軍則認為,若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勇者,整個魔域都將被付之一炬。
于是,在那場滔天洪水的源頭,在那道滅世魔法的震心——拉維耶爾山脈防線的盡頭,爆發了一場無法被稱之為“戰斗”的屠殺。
信上描繪的,是地獄。
無數生命,在全然不知情中,為守護那條他們至死都未曾知曉的運河而灰飛煙滅。
他們的存在,最終只化作報告上一串串被墨跡染黑的、冰冷的數字。
在那份犧牲者名單的末尾,羅萬看到了一個唯一被記下的、全然陌生的名字。
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
將每一個音節,都深深刻進腦海。
然后,他緩緩舉起了劍。
“羅萬!!!”
那一日,他將魔王城周邊的十七座村莊,從大陸的版圖上,永遠地抹去了。
***
“他一定……是位非常了不起的英雄。”
羅萬將腦海中翻涌的血色記憶暫時壓下,迎著麗芙不安的目光,輕聲回應。
然而,她臉上的陰霾卻未曾消散分毫。
“為了寫期中考試的替代報告……我查閱了些資料,才知道了父親的事。”
“是嗎。”
“嗯。資料上說,他是個……犧牲了無數部下的……無能的指揮官。”
“在你的記憶里,他是什么樣的?”
“他絕不是那樣的人!一定,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錯了……”
羅萬心想,那個人可知曉,自己的抉擇,會給留下的女兒帶來如此深重的痛苦?
又或者說,他當時是否明白,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才必須在連高階魔法師都會為之戰栗的滅世洪流面前,舉起長槍?
羅萬無法理解。
那份抉擇,那種心情,他全然無法理解。
他只是沉默地,將強忍著淚水的麗芙輕輕拉近,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微顫的肩上。
“你說得對,一定另有隱情。”
“可是父親他,連一枚勛章都……嗚!什么都沒有留下……!”
“我之前說過,不是嗎?‘世襲騎士’這個頭銜,并非單憑戰功就能換來的。”
對于平民而言,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可以傳承的男爵之位。
“正如你所說,王國不可能為一位無能的指揮官授勛。但反過來看,如果他真的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又怎么可能被授予這樣的爵位?”
“那么……您的意思是……”
“背后,一定有更深層的原因。只是……”
只是,要揭開那份隱情,代價是太多人沉重到無法計量的死亡。
“……”
麗芙半闔著眼,像是在沉思。
無論她從何處窺見了帕里斯·格林伍德的過往,那都絕非故事的全貌。
但羅萬希望,她永遠不要去探尋那個真相。
并非怕她怨恨自己。
而是怕那塵封的絲線被徹底解開時,她會墜入比此刻更深沉千萬倍的絕望。
“謝謝您,老板。多虧了您……我感覺好多了。”
“那便好。”
“真的,很多方面都……我卻什么都幫不上您。”
“你不是為我施加了防御魔法嗎?足夠了。”
“可是……”
她話音漸弱,一雙烏黑的眼眸筆直地望進他眼中。
滑落的外套下,她的肩頸與手臂白皙得如同月光下的冷瓷,纖細易碎。
那單薄的衣衫未能完全遮掩的輪廓,像一株風雨飄搖中的花,同時激起了他心中最原始的庇護欲,與一絲不合時宜的漣漪。
她似乎也回過神來,揉了揉依舊泛紅的眼角,用力甩了甩頭。
“啊,總之,我還需要再多調查一下!反正時間還很充裕。”
“嗯。現在,先順利完成期中考試再說。”
“對。這樣一來,將來進入聯盟,我也能申請到更高序列的部隊。”
“你說什么?”
“嗯?”
羅萬一怔。
她剛才……說了什么?
“就是十二聯盟啊,駐扎在拉維耶爾山脈的那個。我本來就沒打算畢業后去魔塔。”
那種險地,她去做什么?
“這次我想通了。只要能進入比第四部隊序列更高的地方,應該就更容易查到關于父親的情報。像‘霍斯克勞’或‘散兵團’那種地方可能很難,但如果是戰斗法師團‘藍月’的話……”
“不行。”
“誒……?呀啊!?”
羅萬猛地將她用力一拽,麗芙一聲短促的驚叫,整個人毫無防備地撞進他懷里。
這姑娘是瘋了嗎?
竟要自己往那種與戰場無異的絞肉機里跳。
除非他死了,否則絕不可能。
“老、老板!?”
“那種地方每天都在死人。我不同意,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連那位冰雪公都親口說過,昨天誰死了,上周又死了幾個。
一想到麗芙可能會被派到那種地方,羅萬就覺得一陣心火上涌。
“這不關您的事……!請放開我!”
或許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觸碰而亂了方寸,麗芙的語氣帶上了幾分尖銳,奮力掙扎。
她越是掙動,披著的外套滑落得越厲害,單薄的內衣若隱若現。
但羅萬沒有絲毫松手的意思。
“不行。不許去。沒得商量。”
“呀嗯,等、等等!那里,那里是……!”
突然,麗芙發出一聲被死死壓抑住的**,動作戛然而止。
羅萬并非有意。
若是阿黛拉,他大概會毫不猶豫地揪住頭發,或是在那顆蠢腦袋上敲一下。
但對麗芙,他總覺得無法那般粗魯,況且她手臂有傷,更不便拉扯。
情急之下,他只能將環在她纖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緊,防止她掙脫,手掌便自然而然地按在了她柔軟的小腹上。
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她像一只被扼住后頸的貓,瞬間僵住了。
“等一下,老板,那里,請您先……!”
“聽著,男爵小姐。那個什么聯盟,沒一個是正經地方。這里的畢業生都想盡辦法躲開那種鬼地方,你為什么非要一頭扎進去?”
“我、我知道了,所以請停下,呀!?您為什么按我的肚子……!”
“日復一日地吹著蝕骨的寒風,劈砍著腐臭的魔族尸塊,你覺得那是人干的活嗎?不,如果砍的只是魔族,那還算運氣好。你想嘗嘗因為凍傷,親手切掉自己手指的滋味嗎?一旦傷到根基,就算用四階神圣魔法,也得一個月才能長回來。”
羅萬一邊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一邊用手掌不輕不重地按壓著麗芙柔軟的腹部。
她果然不再反抗了。
嗯……很久以前似乎在電視上看過,動物的腹部是弱點?
隔著薄薄的衣料,那柔軟而溫熱的觸感依舊清晰。
但這不重要。
他為這位一向聰慧的男爵小姐此刻的愚蠢念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的人生規劃,唔!我自己會決定的!啊,不行……嗯……!?”
“重新規劃。”
“到底為什么,嗚嗯……”
“我讓你,重新規劃。”
麗芙纖細的手徒勞地推著羅萬壓在她腹部的手,卻紋絲不動。
她試著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也只是徒勞。
反而因為力氣用盡,手一滑,讓他的指尖更深地陷進了那片柔軟之中。
“呀啊……!”
不知是那里格外敏銳,還是弄疼了她。
最終,她放棄了抵抗,試圖用言語來說服他。
那張漲得緋紅的臉頰,被貝齒輕咬的嘴唇,以及不住輕顫的腰肢,構成了一幅令人心旌搖曳的畫面。
“這……和老板您沒有關系吧。”
“怎么沒關系。你現在雖然沒在工作,但名義上還是我的員工。”
“我又不會在這里工作一輩子,唔,您管得太寬了。”
“與其去前線送死,不如就在這里工作一輩子。”
“……什么?”
面對麗芙驚愕的反問,羅萬坦然地將視線投向窗外,聲音平靜無波:“今天早上我說過。對我而言,守護珍視之物,遠比任何事都重要。”
“……!”
“這棟建筑本身算不了什么。但你,男爵小姐,也在我所珍視的‘其中’。”
所以,拜托別再說那種傻話了。
把跑到北海的阿黛拉抓回來已經夠頭疼了,要是麗芙也這樣,他真的會瘋掉。
“啊,啊嗚,您、您這么說的話……”
羅萬以為她還要固執己見,固定在她小腹上的手掌稍稍加了些力,但這次她只是渾身一顫,再無反抗。
片刻后,蚊蚋般細微的聲音,從她唇間溢出。
“……我,會……再、再考慮一下的。”
很好,這還差不多。
***
“今晚就在這兒睡。”
“誒誒!?”
“我反正要在樓下守著。”
“沒關系的!我不能……”
“萬一襲擊你的人再找來怎么辦?”
“這個……”
“這里很安全。校規里也寫了,放心。”
羅萬半強迫地將瞬間變得溫順的麗芙推進二樓的房間,然后下樓,開始清理地上的血襯衫和紗布。
收拾妥當后,他獨自坐在吧臺前,點燃了一支煙。
窗外的夜色沉得像一潭死水,讓他想起魔域的夜晚。
那時,守夜的任務也總是落在他肩上。
最后那段日子,他究竟有多久沒合眼了?
好像……超過一個星期了吧。
好在今晚只需熬過一夜,不算什么。
手臂上的咬痕,她提著的袋子上印著的紋章。
如果羅萬的預感沒錯,“鐵犬”從不放棄自己盯上的獵物。
嗒、嗒嗒!嗒!
他彈著不久前做好的蟑螂玩具,消磨著時間。
熄了燈的小賣部里,只剩下樓上麗芙因疲憊而發出的平穩呼吸聲,以及彈簧規律的跳動聲,在寂靜中回響。
嗒、嗒嗒、嗒……!
唰。
一絲微不可察的、割裂空氣的異響,拂過耳畔。
來了。
羅萬指尖一捻,將煙頭碾熄在吧臺堅硬的臺面上,整個人如黑豹般,無聲無息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