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死寂。
唯有身后,那兩條獵犬的鐵爪刮擦著石板路,投下冰冷而規律的“咔噠”聲。
“是你們駁回了圖書的借閱申請?”
打破這片死寂的,竟是麗芙。
她的聲音清冽,像淬了冰的刀刃,劃破凝固的空氣。
即使面對著拉維耶爾山脈最精銳的戰士,她的下頜微微揚起,瘦削的肩膀繃成一道倔強的直線,毫不退縮地迎上那兩道來自潘海姆的、最銳利的鋒芒。
煤氣燈昏黃的光暈下,她那雙墨黑的眼眸,燃著兩簇不屈的火焰。
“沒錯。”
“為什么?”
那眼神,仿佛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幼獸,誓要一個答案,否則便抗爭至死。
瑪蕾爾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冷笑。
魔法部首席,是么?
在踏足此地之前,關于這個女孩的一切,早已巨細無遺地陳列在她們的卷宗上。
一個讓各大魔塔爭相拋出橄欖枝的曠世奇才。
可惜,此刻,終究只是一株尚未經歷風霜的、稚嫩的幼苗。
瑪蕾爾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輕易就攫住了那只藏在她腰后、正極力抑制著顫抖的手。
想在潘海姆獵犬的獠牙前維持鎮定,對她而言,還太早了。
“停止調查帕里斯·格林伍德。”
“憑什么?”
“會引來雜音。”
“雜音……?”
父親的死,究竟能牽扯出什么“雜音”?
麗芙心頭疑云翻涌,瑪蕾爾已從懷中摸出兩個文件袋。
一個,烙著猩紅的火漆印。
另一個,則是一片死寂的純黑。
她撕開紅色封印,抽出文件。
她的表情平淡如水,吐出的字句卻辛辣如刀。
“帕里斯·格林伍德。你的父親,出身北境的平民,大戰時在拉維耶爾支脈組織自衛隊。死后,追封男爵。”
“那又如何?”
“聽完。他麾下,不僅有士兵,更裹挾了周邊的居民、獵戶、神殿援軍,以及那些失去領地與家人的貴族殘黨。勢力一度如滾雪球般龐大。”
沒錯。父親為了抵御魔族,燃盡了自己的一切,最終守護了山脈。即便他沒有超凡的魔法,也未曾掌握精絕的劍技。
正是這份功績,被所有人銘記,才換來了她進入學院的資格。
然而,瑪蕾爾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碎了麗芙所有的認知。
“可是在第二次拉維耶爾高地戰中,他抗命了。”
“他將全部兵力,死死地釘在了格林伍德森林。”
然后。
“一夜之間,十七萬條性命。士兵與平民,盡數蒸發。”
“……!”
“他本人,也死在了那里。”
麗芙的膝蓋一軟,世界在她眼前劇烈地搖晃、傾斜。
她重重地跌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耳邊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與血液奔流的轟鳴。
她瘋狂地搖頭,像要甩掉這荒謬的囈語。
“不……不可能!歷史書上明明寫著……!”
“大概是粉飾成了一場榮耀的血戰。但若你仔細比對每一份記錄,會發現無數自相矛盾的漏洞。”
“胡說!十七萬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間……!”
“因為當時席卷山脈的,是魔王軍四大災厄之一,‘滅厄’卡爾比斯。”瑪蕾爾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兩位大公皆已戰死,那是一場毫無勝算的仗。”
山脈的主力部隊早已撤離。
有過防線被瞬間撕裂的慘痛教訓,潘海姆和莫納克的高層都清楚,沒有任何一支孤軍能與“四大災厄”抗衡。
但帕里斯,無視了命令。
他將所有追隨者的信任,變成了通往地獄的單程票。
結果,是一場屠殺。
他們在格林伍德森林全軍覆沒,甚至沒能觸碰到卡爾比斯的一片鱗甲。
“學院的大部分藏書都沒有安全等級限制。但我們,有權限查閱那些被掩埋的真實。”
“不……這不可能……”
“自己看。你可以帶走,但我們絕不允許你這個做女兒的,親手去撰寫關于帕里斯·格林伍德的文章。”
瑪蕾爾將文件袋遞出,語氣冰冷:“那樣做,只會將王國的瘡疤血淋淋地揭開,讓那些因他而死的冤魂家屬,再一次墜入痛苦的深淵。”
不可能。父親絕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那一張張紙上——山脈的魔法通信記錄、幸存者的血淚證詞、冰冷的傷亡統計、戰后論罪的會議紀要——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眼底,證實著那殘酷的真相。
她的目光,猛地釘在瑪蕾爾手中那個黑色的文件袋上。
“……那是什么?”
“你覺得呢?”瑪蕾爾反問。
一瞬間,麗芙明白了。
那里面,是比紅色封印等級更高、更黑暗的秘密。
一念之間,她動了。
空氣驟然收緊,【風縛】的咒文無聲織網,刺目的【閃光】在她掌心炸開!
轟——!!
炫目的白光吞噬了視野,爆音撕裂夜空。
麗芙的手指在瑪蕾爾抽身的前一刻,死死鉗住了那個黑色的文件袋。
她正欲后撤,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從左臂傳來!
“唔呃……!”
一只鐵犬的獠牙已深深嵌入她的血肉,森白的骨茬若隱若現。
她白色的襯衫,瞬間被涌出的鮮血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紅。
瑪蕾爾平靜地戴回面具,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松手,否則就廢了它。”
“……”
“膽子不小。”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脆響。
麗芙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卻發現那聲音并非來自自己。
那只咬住她的鐵犬,竟在瑪蕾蕾的意志下蜷縮、變形,骨骼寸寸碎裂,化作一團廢鐵。
瑪蕾爾泰然自若地將其收回,點燃一根雪茄,煙霧繚繞中,她聳了聳肩。
“畢竟,不能真的殺了學生。”
不甘像毒藤一樣纏繞著心臟。
但眼下,真相更重要。
麗芙用那只滴著血的手,顫抖著,撕開了黑色文件袋的封口。
然而……
“空的……?”
“因為連我們都無權查閱。黑色的,是禁忌。”
瑪蕾爾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指尖輕彈,解除了籠罩四周的認知結界。
遠方傳來了學生走動的聲響。
她認為警告已經足夠,想必這個女兒,也不愿親手揭開父親最丑陋的罪行。
身影一閃,便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夜色。
“唔……!”
只剩麗芙一人,抱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在原地瑟瑟發抖。
夜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寒意刺入骨髓。
帕里斯·格林伍德戰后為何未被王室授勛?
這個盤踞心頭多年的謎團,答案竟是如此不堪。
痛苦、屈辱、悲傷、迷茫……無數情緒在她胸中沖撞、翻攪,幾乎要將她撕碎。
與世人所知的英雄截然相反,一個將十七萬人推向絕路的、罪孽深重的庸將。
她想逃避,可那個猩紅的文件袋,就躺在腳邊,仿佛浸透了十七萬人的鮮血。
“怎么辦……嗚!”
終于,強撐的堤壩決口,滾燙的淚珠砸落在膝上。
她用盡一生去仰望、去追尋的那座名為“父親”的神像,在她心中轟然崩塌,碎成了齏粉。
她大口地喘息,胸口劇烈起伏,幾乎窒息。
視野天旋地轉,搖晃的燈影在她模糊的淚眼中拉長、扭曲。
‘治療……得先去治療……’
神殿。
她要去神殿。
可雙腿卻像灌滿了鉛,每一步都耗盡了所有力氣。
僅僅幾步,便再次踉蹌跌倒。
就在這時,視野的盡頭,那家已經熄燈的小賣部,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
‘對了。老板他一定……’
她想起,羅萬曾對她說過。
當她問起是否認識帕里斯·格林伍德時,他是這樣回答的。
他說,那是一位出色的騎士。
***
小賣部尚未重新開張,打烊后的夜晚,便是羅萬雷打不動的私人時間。
在這個沒有電視、沒有手機的異世界,他消磨漫漫長夜的方式,就是在二樓的工作間里敲敲打打。
他正用指甲蓋細細打磨一塊圓形玻璃,又將彎折的鐵皮敲打成聽筒的輪廓。
這算DIY嗎?
在地球時他從未涉足,也說不清楚。
但就這樣,像拼湊一件粗糙的手工樂高,沉浸其中,直到睡意爬上眼皮,不知不覺,天光便會亮起。
“哦,成了。”
今夜,羅萬憑著腦海深處的記憶,又搗鼓出了一件小玩意兒。
名字記不清了,是那種抽走最后一片口香糖時,包裝里會彈出一只仿真蟑螂的整蠱玩具。
完成度相當高。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由于找不到合適的橡膠模型,蟑螂用的是活物標本。
這份追求極致真實的匠心,想必能將那份恐懼感原汁原味地傳遞出去。以后得找個機會試試。
他正沉浸在深夜創作的滿足感中,一樓,傳來了極其輕微的叩門聲。
嗯……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偶爾會有學生深夜來訪,但這絕不在他的歡迎之列。
若因一個失眠的學生就開門營業,那往后人人都可以隨意打擾他這片刻的安寧。
這是小賣部,不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工作與生活的界限,神圣不可侵犯。
羅萬心想,置之不理,對方很快就會知難而退。
他一邊想著,一邊調整著插在蟑螂尾巴上的彈簧。
就像那只掙扎了幾下便不再動彈的蟑螂,門外那兩三下微弱的敲門聲,也很快沉寂了。
‘走了?’
然而,門外并未傳來腳步離去的聲音。
死寂片刻,反而響起了一陣壓抑的、細微的抽泣。
‘真是的,饒了我吧。’
羅萬別無選擇,只好披上件薄外套,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下樓。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個蜷縮在門前、渾身是血的身影。
“天!男爵大人!您怎么了?”
“老板……”
“快,快進來!”
看見血色的瞬間,深夜的困倦霎時被沖得煙消云散。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摸了個空,才想起佩劍不在。
羅萬將麗芙扶到柜臺后坐下,翻出藥水和繃帶,小心翼翼地檢查她的傷口。
“這是……”
他只掃了一眼,便有了判斷,“野獸的咬傷,體型不小。唾液和牙齒上沒有穢物殘留,是幻獸?”
“啊……大概是。您怎么會……”
“被多咬幾次,自然就懂了。”
羅萬輕描淡寫地帶過。
萬幸,傷口看著駭人,卻不算太深。
以這獠牙的尺寸,若對方存心下死手,此刻的出血量足以致命。
為了清理傷口,羅萬伸手去解她的衣物,卻正好對上麗芙的目光。
那雙總是像刀鋒一樣銳利、直視著他的眼眸,此刻卻倉皇地避開了。
“失禮了,必須把衣服解開。”
“……嗯。”
她遲疑了一瞬,還是點了點頭。
羅萬為她褪下斗篷,撩開垂至腰間的上衣,那片被鮮血浸透的襯衫觸目驚心。
空氣仿佛凝固。
羅萬的手指在觸到紐扣時,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停頓。
他輕輕嘖了下舌,沉默地繼續,指尖卻總是不聽使喚地滑脫。
“我……我自己來。”
麗芙似乎看不下去了,主動解開紐扣,忍著痛,將衣袖褪下,露出了整條受傷的手臂。
她發出一聲壓抑的**。
月光如水銀,透過玻璃窗,靜靜地淌在她雪白的肩頭。
一道深色的細帶勒入肌膚,像暗夜里一根繃緊的弦。
“……”
“……”
“那、那個……不是你想的那樣。今天只是湊巧……”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有些慌亂地解釋。
“我什么也沒說。”羅萬應道。
“……”
“……”
空氣中彌漫開血腥味、藥水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緊繃的沉默。
羅萬重新集中精神,開始處理傷口。
擦拭凝固的血痂,倒上藥水,再用繃帶一圈圈纏好。
麗芙纖弱的肩膀微微發抖,伸出的手臂繃得筆直。
“可能會留疤,明天最好還是去神殿看看。”
“好的……”
“還好骨頭沒事。到底是誰干的?”
“老板。”
她沒有回答羅萬的追問,只是緊緊咬著下唇,片刻后,用一種沉重到幾乎破碎的聲音,開口問道。
“您之前說過,您認識我的父親,帕里斯·格林伍德。”
這問題來得太過突兀。
“我的父親……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