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芙沒想過要動手。
哪怕她打心底里,厭惡那個像藤蔓一樣纏在羅萬身邊的阿黛拉。
但對方——那個女人,卻在她舉起法杖的瞬間,開始了詠唱。
咒語艱澀,聞所未聞,每一個音節都仿佛淬著毒,透出令人心悸的邪氣。
徹骨的寒意撲面而來。
電光石火間,麗芙沒有絲毫慌亂,身形疾退,防御法術的咒文脫口而出。
可怖的異變,就在此刻發生。
咔——嚓——!
“唔……!?”
一聲悶哼。
她指尖尚未構筑完成的法陣,竟在空氣中寸寸凍結,凝成冰晶!
那絕非尋常的冰系元素!
這是羅歇爾家族的秘傳魔法,一種以冰霜為形,卻不屬于任何派系的詭異力量。
阿黛拉甚至沒能完成整個術式,那失控的魔力就在激蕩的情緒下瘋狂蔓延,如同無數條冰冷的藤蔓,封死了麗芙所有的退路。
“該死……!”
麗芙只得放棄防御,轉守為攻
剎那間,數個磨盤大小的壓縮風球,在狹窄的店內轟然成形。
狂暴的氣流卷起四濺的冰晶,連同被凍成冰坨的貨架,將滿店的商品撕得粉碎。
完了。
麗芙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羅萬……他一定會生氣的。
她一邊竭力扭轉那道直刺心臟的致命寒氣,一邊怒不可遏地低吼:“你!馬上給我停下!”
“我、我停不下來!”阿黛拉的聲音帶著哭腔。
“什么!?”
“想要把你戳個對穿的念頭……太強烈了,停不下來啊!!”
瘋子。
麗芙怎么也想不到,這女人能爆發出如此恐怖的魔力,更想不到,她竟完全駕馭不了這股力量。
事到如今,辦法只有一個。
‘必須強行改變它的彈道。’
麗芙凝神,飛速解析著那道寒氣的構成。
很好,沒有附加“追蹤”或“折射”之類的屬性。
只要將它引偏一次,讓它射向自己身后,這場鬧劇就能收場。
她將風球合而為一,壓縮成十三個高速旋轉的風之鉆頭。
令人牙酸的尖嘯聲中,麗芙用它們死死抵住冰錐的推進,準備在下一秒,將其朝同一個方向全力轟開。
就在這時,阿黛拉那怨毒又委屈的哭喊,針一樣扎進她的耳朵。
“都怪男爵大人……!”
“什么……?”
“我、我和老師是真心相愛的!是你,全都是你非要插足進來!!”
真心……相愛?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瞬間劈碎了麗芙的思緒,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于是——
轟隆!!!
她拼盡全力引偏的冰錐,萬幸沒有洞穿她的心臟,卻失控地撞向了另一個方向,在一聲巨響中轟然引爆。
“啊。”
癱倒在地的兩人,其中一個發出了短促的輕吟。
她們面面相覷地癱坐著,一個人抬起頭,望向天花板上那個猙獰的窟窿;另一個人,也跟著仰起臉。
噼啪,噼啪……轟!
“不……”
“天啊……”
這一次,阿黛拉和麗芙同時發出了絕望的**。
羅萬看得比命還重的小賣部二樓,就這么……毀了。
***
風沙在身后止步。
羅萬和夏洛蒂決定,在桑達爾佛尼亞峽谷邊緣的一座村莊落腳。
事情解決得比預想中順利,但一整天的沙漠跋涉,還是讓他的骨頭縫里都透著疲憊。
村子坐落在沙塵暴罕至的地帶,零星散落著幾棟在沙漠里堪稱奢侈的木屋。
他在村里唯一的旅店開了間房,又花了一筆肉痛的錢,才換來一盆渾濁的水。
他將滿是沙礫與汗漬的身體浸入水中,洗去一身風塵。
沙漠里的水,果然和金子一個價。
他咂了咂嘴。
本就捉襟見肘,看來得省著花了。
自己才走了三天,小賣部那點收入,估計也指望不上。
他腦子里轉著這些念頭,草草沖洗完畢,將毛巾往腰上一圍,走向夏洛蒂的房間。
因為盤纏幾乎都花在了干糧上,他們只能合住一間。
“理事長,您現在要洗嗎?聽說過了午夜,一盆水還得再加兩個金幣……嗯?”
羅萬推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
只有一頂破舊的尖頂帽,孤零零地扔在床上。
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能去哪兒?
羅萬心里泛起一絲擔憂,胡亂抹了把頭發,走下樓。
很快,他就找到了她。
“加注!”
“哈哈,老板!再來一桶酒!!”
“呵,有意思。喂,年輕的魔法師小姐,就憑這張牌也敢跟?”
“怎么,怕了?怕就滾蛋!”
“好!我全押了!!”
烏煙瘴氣的酒館底層,喧囂得如同煮沸的開水,與寂靜的沙漠之夜判若兩個世界。
在一群衣衫油膩的游牧民中間,那頭扎眼的白發,正是夏洛蒂。
原來是片刻都等不及,又鉆進賭場了。
羅萬擠開人堆,剛要走過去,就聽見她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啊啊啊啊!不可能!!我這是葫蘆!是滿堂紅啊!!”
“可惜了,”對面的男人亮出底牌,“四條A。除了賭注,你那件袍子,還有胸口那塊鐵片,都歸我了。”
“不要啊!!還給我!求你還給我!!”
面對夏洛蒂的哀嚎,男人滿不在乎地把玩著那枚布滿裂紋的四葉勛章,嗤笑一聲。
“這破鐵片,也就配給我當地毯擦腳了。想拿回去……行啊,把那個也押上。”
他用下巴指了指她左腕上的一串念珠。
那串念珠與她那身散發著餿味、臟得看不出原色的法袍不同,即便隔著人群,也能看出其價值連城。
羅萬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著她抱頭糾結。
對魔法師而言,“魔導裝備”是施法媒介,更是性命相托的至寶。
顯赫的魔導世家,更是將其視作榮耀,代代相傳。
那串念珠,恐怕是夏洛蒂身上唯一真正珍視的東西。
當初在阿薩斯輸到當褲子,她也未曾將此物押上賭桌。
“呃,唔唔唔……”
漫長的掙扎后,她顫抖著,從手腕上褪下了念珠。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賭桌的瞬間,一只手從旁伸出,將她推到一邊。
羅萬在她空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店長!?”
“這局,怎么算我一個?”
***
曾經那間彌漫著腐爛草料味的房間,此刻,已換成了村里最高檔旅店的頂層套房。
夏洛蒂一進門,就發出一聲快活的尖叫,一頭扎進了柔軟得能把人陷進去的大床里。
“呀呼——!太棒了!店長,我愛死你啦!”
房里備著一籃子好東西:威士忌,沙之峽谷特產的泥土餅干,還有山羊奶酪。
夏洛蒂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又接過羅萬遞來的法袍,將酒杯塞進他手里。
“來來,坐這兒的沙發!這個也嘗嘗!天啊,您也太會賭了吧?以前玩過?”
“沒,新手運氣。”
“簡直是賭神附體。撲克可不光靠運氣,計算也占一半,您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多了嘛。”
“你說什么?”
“啊,沒什么沒什么。嘿嘿,那個……店長,要不哪天我們一起去賭博遠征?把這片大陸的金幣全都贏光!”
夏洛蒂重新披上寶貝法袍,興奮地揮舞著手臂。
羅萬卻沒什么表情,只是接過酒杯,對著燈光緩緩轉動,最終又把它放回了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理事長。”
“嗯?怎么啦?”
“那個,給我。”
“啊~酒嗎?當然!杯子給我,我喝小杯就行,反正我也不愛喝。”
“不是那個。”
夏洛蒂這才發現,羅萬的眼底,閃爍著一種讓她不安的寒光。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把手,伸出來。”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后頸。
她想起來了,羅萬以前說過,她再敢因為賭博惹麻煩,就砍了她的手。
必須馬上道歉。
她手忙腳亂地脫下剛披上的法袍,作勢就要跪地求饒,手腕卻已被他一把攥住,力道大得駭人。
“呀!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羅萬從不是會收回前言的人。
對于越線者,他向來毫不留情。
夏洛蒂一邊拼命求饒,一邊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那撕裂般的劇痛。
“要、要砍就砍左手吧,嗚啊啊……”
“……理事長。”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
那只奪過念珠的手,掌心粗糙,卻帶著一種滾燙的溫度,撫慰著她的皮膚。
“賭博……就那么戒不掉嗎?”
“……嗯?”
羅萬緊握著她的手,神情竟有些苦澀。
“你每次不都輸得一敗涂地嗎?輸光錢,給身邊的人添亂,甚至不惜押上自己唯一珍視的東西。就這樣,你還要繼續?”
“……”
時間仿佛凝固了。
許久,夏洛蒂才默默地,從他掌心抽回了自己的手。
一圈淡淡的紅痕烙在手腕上,悄無聲息地滑入法袍寬大的袖口,再也看不見。
她抬起頭,臉上又掛起了那副夸張的、一戳就破的輕浮笑容。
“哎呀,您這是干嘛呀~我也就是在店長面前才這樣。我可是輪回公,潘海姆五大公之一,秘傳魔法的開創者!難道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嗎?”
“……”
“賭博多好啊,感覺超棒的。總比抽煙喝酒強吧?又不能去碰毒品。”
“……”
“人活得太久,對什么都會麻木的。從這方面說,這一世倒挺有意思。那么慘烈的戰爭,連我也是頭一回經歷。”
“……”
“啊,莫非……您是在擔心我?”
夏洛蒂撓著后頸,不著痕跡地向后縮了縮。
“難道店長您……對我……”
“是啊。”
“……!”
羅萬淡淡的兩個字,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她心上。
“一路看著你這樣,我怎么可能不擔心。”
身懷秘傳魔法的人,精神多半都有問題。
這是見證了無數大公隕落的夏洛蒂,給自己和同類下的定論。
她那顆早已銹蝕的心,只能日復一日地尋求更強烈的刺激,來觸碰那早已麻木的閾值。
其他大公也一樣。
心臟被凍結的冰雪公,成了一具沒有感情的空殼。
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幻象公,則將自己永遠囚禁在了親手創造的世界里。
即便如此,夏洛蒂此刻依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驚。
而眼前的男人……這個輕而易舉就踏入了連她自己——一個沉溺賭博,連酒都嘗不出味道的存在——都無法抵達的桑達爾佛尼亞天文臺的男人,此刻,竟然在為她這種無可救藥的賭徒而憂心。
“啊,唔……那個,所以……”
她下意識地摩挲著左腕上那串失而復得的念珠。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教她魔法的那頭巨龍留給她的遺物。
此后的數百年,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有人求她傳授永生的秘法,有人逼她交出薩克雷的下落。
卻從未有人,會為了一場區區的金錢游戲,這樣為她擔心。
也從未有人,會用這種規勸的語氣,對待身為輪回公的她。
“請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
夏洛蒂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拜托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瘋狂頻率擂動著,就像在賭桌上押上了一切,等待荷官揭開最后一張底牌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