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萬年少時,曾在虛擬世界的浮光掠影中瞥見過一句話:賭癮帶來的狂喜,僅次于藥物制造的迷幻。
真假他無從判斷。
但他確信,要一個賭徒收手,不啻于命令飛蛾戒斷撲火的本能。
即便烈焰焚身,家財散盡,也至死不悔。
所以,當夏洛蒂說需要一點時間思考時,羅萬沒有催促。
戒斷的過程從來都是一場漫長的拉鋸,而非一刀兩斷的決絕。
只要他的話在她心底種下了一粒名為警惕的種子,就已足夠。
翌日。
羅萬從柔軟的床鋪上睜開眼,夏洛蒂正陷在窗邊的沙發里。
她的發絲黯淡干枯,像吸附了一整夜的沉重思緒,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發梢,語氣卻一如往常。
“啊,店長,您醒了?今天就要回學院了吧?”
“嗯,是時候了。你……一夜沒睡?”
“哈哈,有點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她果然被困在了思緒的迷宮里,羅萬心想。
退了房,兩人走出旅店。
門外,沙之峽谷一成不變的荒涼景象在灼熱的空氣中扭曲。
羅萬靜靜站在原地,等待著夏洛蒂施展傳送法術。
“好了,我們走吧。”
然而,她卻絲毫沒有吟唱咒文的跡象,只是徑直邁開了步子。
羅萬一頭霧水,下意識地追上去,脫口問道:“不等了?我們不傳送嗎?”
“巴圖迪斯籠罩著一層濃霧,那霧氣能擾亂魔力流向,所以無法用魔法移動。不過從這里走過去,倒也不算太遠。”
“巴圖迪斯是哪里?”
“您不知道?昨天不是聽說了嗎,我們要去追尋‘巴德爾的噩夢’。”
羅萬連巴德爾是何許人也都不清楚。
夏洛蒂察言觀色,隨即了然一笑。
“巴德爾是第一代幻象公。”
“幻象公?”
“是的。嗯,雖然那個時代還沒有‘大公’的封號,但他確實是個相當厲害的男人。”
“現在呢?”
“當然是死了。所謂的‘巴德爾的噩夢’,您可以看作是他殘留在這片土地上的精神回響。”
夏洛蒂開始解釋。
一種被稱為“幻象殺人”的詭異現象正籠罩著巴圖迪斯——人們會被往昔的殘影所構筑的幻象吞噬,從此人間蒸發。
“前代的幻象公紗夜,建立了天璣魔塔來管理這些噩夢。只可惜,她本人也在大戰中殞命了。”
“這么說,曾有兩位幻象公?秘傳魔法傳承下來了?”
“是的,其間還有過好幾位。但具體的方式我也不清楚。可以確定的是,它不像羅歇爾家族那樣依賴血脈,而且傳承的鏈條上,存在著漫長的空白。”
“唔……”
幻象公的秘傳魔法,也在以某種不為人知的方式延續著嗎?
不過,這對羅萬而言無關緊要。
瑪蕾爾的筆記里確實也記載過,越是靠近巴圖迪斯,魔神像就越多。
要想抓住那些暗中散播神像的家伙,看來無論如何都得去一趟天璣魔塔,親眼見識一下所謂的噩夢。
“不過,我們還是先回學院吧。”
但羅萬決定,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先回一趟小賣部。
對魔神像的正式調查恐怕會耗費相當長的時間,而他對麗芙和阿黛拉說的卻是“很快回來”。
贏來的錢,也該物歸原主了。
“啊,對了。說起來您和阿黛拉同學也很熟吧?那您應該也對其他大公的故事感興趣。現在留在潘海姆的大公中,脾氣最爛的要數天權魔塔的美食公了……”
夏洛蒂仿佛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邁著步子,滔滔不絕地講起她所知的潘海姆五大公的情報。
羅萬沉默地聽著,并沒有什么內容能真正抓住他的思緒。
硬要說的話,只有冰雪公的秘傳魔法曾凍結過時間這一點,還算有幾分意思。
天氣越來越熱了,差不多該回去了……他正這么想著,走在前面的夏洛蒂卻毫無征兆地停下了腳步。
“……然后,最后一位,便是輪回公。”
“理事長嗎?”
“我告訴您一個,關于我的有趣事實,如何?”
夏洛蒂將手輕輕按在自己胸前,吐字清晰。
“此刻,我的時間,正在倒流。”
***
“那部電影我也看過,很有趣。”
“電影?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但我說的不是玩笑,是事實。”
她臉上露出“該從何說起呢”的深思神情。
羅萬干脆在路邊的巖石上坐下,擰開水壺,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
“我通過秘傳魔法,以兩種交替的人生,獲得了一種人造的‘永生’。簡單來說,當衰老與死亡的陰影降臨時,我的時間便會逆轉,身體將重返青春,直至回歸嬰孩。”
“反過來,變小之后又會重新長大?”
“是的,完全正確。而每一次動用秘傳魔法,都會加速這具身體時間的流逝。那個,店長,您覺得我現在看起來像幾歲?”
羅萬雙臂交叉,目光審慎地落在夏洛蒂身上。
她的白發并非衰老的斑駁,而是月光般的銀絲,豐盈的光澤反倒讓她顯得愈發年輕。
身形嬌小,骨架甚至比阿黛拉還要纖細。
頂多也就……
“二十五歲左右?”
“哎,您說得太大了。是二十二歲哦。”
“那豈不是和三年級的學生差不多?”
“嗯,是的。”
她若無其事地繞著自己的發梢,繼續說道。
“而且就像我說的,我現在正處于倒流的階段。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你能使用秘傳魔法的次數,所剩無幾了。”
“果然!您真聰明!”
“如果一直變小,到最后會怎么樣?”
“在那之前,我會離開學院。我必須回到‘搖籃’之中。”
“搖籃?”
“是的。如果我說‘薩克雷龍之巢穴’,您能明白嗎?”
“那里是……”
帝國四大秘境之一。
一個地圖上不存在的神秘之地,傳說中沉睡著帝國覆滅之際收集的無數寶藏。
那里,便是她為一生的終結做準備,并重新開始的地方。
羅萬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夏洛蒂手腕上那串念珠上。
那串據說用龍骨制成的至高魔裝,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一層宿命的微光。
“啊,這是秘密哦?我只告訴了您一個人。”
“……”
羅萬這才隱約猜到了她吐露這一切的用意。
“你的下一世,是什么時候?”
“至少二十年,或許會更久。當我從搖籃里出來時,世界又會是另一番模樣了吧。”
“魔法還剩下幾次?”
“大戰時期,我極度透支了生命。所以……未來大概還有一次,運氣好的話,兩次。”
“……”
“所以,關于您昨天說的話……很抱抱歉。”
也就是說,一旦出現必須動用秘傳魔法的狀況,她隨時都可能從學院銷聲匿跡。
她那頂舊斗笠投下的陰影顯得格外深邃,或許并不僅僅是因為陽光刺眼,更因為那份無法掙脫的沉重宿命。
“戒賭的事……我會努力試試。但是,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無法給您確切的答復。”
“沒關系。”
羅萬聳了聳肩,語氣輕松地安撫著她。
“大不了,我們下一世再見。就算那時我老了些,我們再一起改掉這個毛病,不也挺好嗎?”
“店長……”
夏洛蒂臉上掠過一絲清晰的動容,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就再賭一天再走?”
“你想死嗎?”
他們立刻返回了帕倫西亞。
***
“糟、糟糕了呀!我的新婚小窩……!!”
在阿黛拉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中,麗芙總算回過神來,腦子里依舊攪成了一團混沌的漿糊。
店長……結婚?
不對,是交往?
和那位北海名門的二小姐……?
絕無可能。
一個平凡的小賣部店主,和權勢滔天的北海望族。
這身份的鴻溝,宛如天塹。
不會的。
一定是這個腦子不正常的魔法師又在胡言亂語了。
正當麗芙拼命否定現實時,蜷縮在小賣部角落的兩只鐵犬突然嗚咽著沖了出去。
哼!哼!
“什么啊,你們倆。怎么才幾天就瘦成這樣了?”
羅萬到了。
心煩意亂的阿黛拉和心神恍惚的麗芙,同時僵硬地抬頭,望向二樓那個被炸開的猙獰窟窿。
麗芙用魔法扭轉軌道的攻擊,在曾是羅萬生活空間的地方炸裂,將那一方天地連同里面的回憶,撕成了碎片。
毫無疑問,他看到這番景象一定會大發雷霆。
然而,比起如何收拾殘局,麗芙更想先確認一件事——他和阿黛拉,是否真的在交往。
“老師~!”
“嗯?你們在外面啊。事情比想象中結束得早,我就先回來了。”
然而,當麗芙繞開腳下破碎的玻璃,推開吱嘎作響的小賣部大門時,與她迎面而立的羅萬,也看到了店內地獄般的狼藉和天花板上那個巨大的窟窿。
“來,這個。你之前說想要的桑達爾佛尼亞泥土餅干……”
啪嗒。
他手中提著的黑色紙袋滑落在地。
看到羅萬臉上神情變化的瞬間,麗芙感到一股無形的巨力扼住了她的喉嚨,腳步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
羅萬緩緩走進小賣部,佇立在滿地殘骸的中央。
大多是從二樓落下的、用途不明的古怪物件——漆黑的鐵皮、斷裂的橡膠繩、像碎餅干一樣散落的木制模型,以及用笨拙手法織成的粗糙布料。
其中大部分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發生什么事了?”
那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情感的起伏,平直得像一潭幽深的死水。
阿黛拉立刻指向麗芙,搶著大喊:“老師!您聽我說!那個男爵大人她,剛才說我一無是處……”
“是你們干的?”
“老、老師……?”
羅萬的聲音里淬著冰,即便是神經粗大的她,也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意。
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再次向他伸出手。
“對、對了。老師您之前說過的秘傳魔法,我終于領悟了。雖然還有點不熟練……”
“出去。”
“……欸?”
阿黛拉難以置信地看著羅萬手指的方向。
那雙湛藍的眼眸劇烈地顫抖著,連一旁的麗芙都看得一清二楚。
“老、老……”
“我叫你出去。”
沒有第三次。
羅萬那淬著殺意的警告,像一道無形的驚雷,劈得阿黛拉渾身一僵,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就這么被驅逐出了小賣部。
現在,只剩下麗芙了。
確認阿黛拉離開后,羅萬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走過,徑直走進了柜臺后面。
他從抽屜里摸出香煙點燃,升騰而起的白色煙霧如一道紗幔,隔開了兩人。
這煙霧象征著拒絕,卻也給了她一個躲避他視線的屏障。
麗芙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口。
“……店長。”
她預想過他會生氣,卻沒料到他會憤怒到如此地步。
她并不知道,那個由他過往記憶的碎片拼湊而成的小小空間,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您和阿黛拉……”
“麗芙男爵,您也請出去吧。”
她的話音未落,就被他斬釘截鐵地打斷。
僅僅是那冰冷的話語,就讓她的心臟像是被看不見的手寸寸攥緊。
盡管如此,麗芙還是堅持著問了下去。
因為那被攥出的傷口,若不聞不問,仿佛就會在沉默中腐爛潰敗。
“您和阿黛拉,在交往嗎?”
“那與男爵您何干?”
然而,得到的答案卻像一柄淬毒的利刃,狠狠刺穿了她的胸膛。
“又與您毀了我的小賣部何干?”
太痛了。
痛得連呼吸都停滯了。
“出去。”
麗芙就這么被趕了出去,連同她那尚未說出口的心意,一同被重重地關在了門外。
“晚上的約會,就當沒發生過吧。”
隨著門內傳來的最后一句話,她世界里最后一絲微光,也應聲斷裂、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