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如鞭,狂暴地抽打著大地。
二年級的學生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通往風暴神壇的泥濘小徑上,濕透的法袍如冰冷的皮膚般緊緊貼在身上,讓他們狼狽不堪。
里克頂著風,幾乎是吼著向帶隊的彼得發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空氣中躁動的魔力流正像一頭失控的野獸般橫沖直撞。
“我們真的還要往前走嗎?這鬼天氣……感覺不太對勁!”
“計劃不變。必須趕在研修開始前,讓所有學生都體驗一次噩夢?!北说玫穆曇粼陲L中有些失真。
聽到這冷硬的回答,另一名學生拉爾夫的抱怨脫口而出。
“可這簡直是玩命!麗芙,你倒是說句話??!”
“我?我……”
轟——!??!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緊隨而至的雷鳴仿佛要將耳膜都震碎。
巨響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彼得低頭看著手中瘋狂閃爍的氣象儀,臉色也凝重起來。
“先到神壇前再說。如果傳送門的狀態不穩定,我會立刻用水晶聯系塔主?!?/p>
“……好吧?!?/p>
一行人不再言語,沉默地攀上濕滑的崖壁斜坡。
懸崖的盡頭,一座孤零零的祭壇矗立在風雨中。
祭壇邊緣,一個漆黑的空洞正無聲地旋轉著,像一只饑渴的巨獸之口。
四周翻涌的濃霧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取、撕扯,化作螺旋狀的渦流,瘋狂地涌入那片虛無。
那片深不見底的漆黑,仿佛直通某個被遺忘的深淵,讓麗芙的脊背竄上一陣寒意。
“都站在這里別動!”彼得厲聲警告,將學生們攔在安全距離外,“下面很危險,不許低頭看,更不許把手伸過去!該死,這破玩意兒怎么又沒信號了……”
他焦躁地拍打著手中的通訊水晶。
在這險惡的地勢上,一陣狂風就足以將人卷下懸崖。
其余兩人則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山下的巴圖迪斯。
越過蒼灰色的廣袤平原,無盡的暴雨如天河決堤般傾瀉而下,本身就是一幅撼人心魄的末日圖景。
“要把這種景象化為魔法,得是幾位階?”
“說不準,七位階……恐怕都不夠吧?”
“這么高?”
“我聽說,海倫·厄尼斯坦大人的【大運河】,可是十位階魔法。那時候,像這樣的暴雨在整個大陸下了三天三夜。只覆蓋巴圖迪斯的話,七位階或許是底線?!?/p>
“原來如此……”
里克和拉爾夫的魔法研討并未引起麗芙的注意。
她繞開了同伴,獨自一人,怔怔地凝視著那扇通往噩夢的門。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那片純粹的黑暗中,似乎隱約映出了一幅畫面。
那是格林伍德森林,是她童年記憶里最熟悉、也最懷念的故鄉。
“啊,接通了……!塔主大人,學生現在可以入場嗎?”
妖異的紫光,纏繞著記憶中蒼翠的綠意。
就在那光影迷離的變幻中,麗芙瞥見了一張她以為永世無法再見的面孔。
‘父親?’
她失神地喃喃著,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是這一步,仿佛觸動了某個無形的開關。
一股沛然莫御的引力瞬間爆發,將她的身體狠狠地拽向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砰。
“塔主大人?”
“麗芙?!”
當眾人驚愕地回頭時,麗芙原本站立的地方,只孤零零地剩下一個被雨水打濕的背包。
※※※※※※
“現在,你想起來了么?”
記憶回溯。
天空,是血與鐵銹混合的暗紅色。
冰冷的雨水混雜著腥氣,澆灌著大地。
他在一片泥濘的黑暗中,雙手瘋了似的刨著腳下的爛泥。
不在乎是否會被其他魔族發現,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這片荒山中絕望地搜尋。
滿身的血污和汗水早已和雨水混為一體,他只是挖,不停地挖。
“咳……咳咳!原來是這樣……”
一口腥甜的血沫涌上喉頭。
他遵循著法師的本能,拼命調動殘余的魔力包裹住搖搖欲墜的心臟,可那只洞穿他胸膛、捏碎他鎖骨的鐵手,只需輕輕一握,就能讓他的一切掙扎化為徒勞。
“我……我之前……是在挖土……”
“……”
“不是為了找師父……是為了……咳!是為了埋掉……那些尸體……呵呵,呵呵呵……”
“因為那是你的本能?!?/p>
羅萬撥開被雨水浸透、黏在眼前的黑發,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沒給多米尼克追問的機會,徑自說道:“多米尼克,我不認為這些魔神像是你親手做的。用幻術偽裝外觀確實是你的風格,但東西的源頭,另有其人。”
“……憑什么?”
“鐵犬的備忘錄上寫著,這批東西,最早現身于艾登伯里?!?/p>
艾登伯里。
戰爭結束后,由羅歇爾統治的北海,多米尼克一次也未曾踏足。
意識開始渙散,四肢在半空中無力地抽搐。
又一口混著臟器碎片的血塊從他口中咳出,羅萬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的時間不多了。仔細想,是誰給你的?”
是誰?
到底是誰,給了他如此之多的魔族信物?
又是誰,蠱惑他只要有了這些,或許就能讓師父死而復生?
這位曾經才華橫溢的法師,拼命地攪動著自己瀕臨破碎的記憶,卻始終無法鎖定一個確切的身影。
他見過的人,實在太多了。
要從這片人海中,揪出那個潛藏的魔族走狗,簡直是……
“啊?!?/p>
一聲臨死前的**,從他喉嚨深處擠出。
或許……
“我不知道……我確定不了。”
“什么?喂,給我認真點想!再讓我一個一個去找,這事就沒完沒了了!”
“不是……一個人。跟我提起神像的,不是……”
“多到離譜?這世界是要完蛋了嗎?”
“不……不是那個意思……”
那不是同一個形貌。
當這句話從多米尼克帶血的唇間擠出時,羅萬眼中最后一絲戲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殺意。
“媽的。”
他低聲咒罵。
“果然沒死透。”
“……到底是誰?”
“一個女人。一個讓老子這該死的魔法,至今都無法解除的女人。只有她的尸體,我沒能親眼確認?!?/p>
還以為早就在那場大火里燒成灰了。
話音未落,那只貫穿他胸膛的手毫無征兆地抽出。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多米尼克的身體像個破口袋般向前栽倒,重重摔進冰冷的雨水洼中。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
“辛苦了?!?/p>
“……”
“遺言?”
遺言。
他曾那般渴望,卻至死也未能聽到的,讓他執念叢生的話語。
如今,輪到他自己了。
“師父……”
血與雨交織的泥地上,又滾落了幾滴滾燙的淚珠。
他想起了師父的教誨。
——“我們必須時刻警惕幻象,多米尼克?!?/p>
——“不要被虛假的愿望迷惑。心象是照亮你的燈,可一旦靠得太近,就會引火燒身?!?/p>
——“不成器的……弟子……請您……原諒……”
羅萬俯視著氣息斷絕的多米尼克,從口袋里摸出一根早已濕透的香煙,叼在嘴里。
“那里會暖和一點?!?/p>
他轉身欲走,就在此時,從化為灰燼的多米尼克懷中,那枚通訊水晶里,陡然爆發出凄厲的呼喊。
※※※※※※
【出大事了,塔主大人!一名學生掉進了巴德爾的噩夢里……!】
【內部情況無法確認!觀測所的警報已經響瘋了!】
嗚———!
嗚———!
嗚———!
羅萬以為一切都已結束,可下一秒,一陣凄厲到足以撕裂天穹的警報聲,自魔塔之巔轟然炸響。
他從法袍中摸出自己的通訊水晶,一個掉入傳送門的學生姓名,清晰地傳了過來。
二年級,麗芙·拉貝爾。
“瘋了……”
他這才意識到,就算他宰了罪魁禍首,也于事無補。
那家伙精心籌備的,那個足以將幻象化為現實的大魔法,不是已經啟動了嗎?
羅萬不再遲疑,轉身朝著通訊水晶中提到的、地平線盡頭那座突兀的山丘狂奔而去。
他冒著瓢潑大雨沖到近前,一名天璣魔塔的法師見了他,立刻大聲質問。
“你是什么人?塔主大人呢?”
“他闖了彌天大禍,然后死了?!?/p>
“什么?!”
“那東西,停不下來嗎?”
羅萬指向那個黑洞。
那東西已經完全失控,像一個初生的黑洞貪婪地吞噬著周遭的一切,將漫天云霧扯成碎片,卷入其中。
誰也不知道,這瘋狂的饕餮盛宴之后,會從里面誕生出何等恐怖的存在。
“已經失控了!而且,巴德爾的噩夢從一開始就沒有阻止的方法!”
是嗎?
羅萬不這么認為。
至今為止,他只能用蠻力擊碎噩夢,是因為【萬法終焉】無法直接作用于由噩夢引發的“現象”本身。
但眼前這個,是飄蕩在整個巴圖迪斯地區的噩夢聚合體。
只要輕輕一碰,就可能像玻璃一樣徹底粉碎。
可是,傳送門前,那個屬于麗芙的背包,讓他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如果噩夢本身消失了,那她呢?
“里面的人,救不出來?”
“強行接近只會被一起吸進去!除了塔主,沒人敢……”
“唉……”
終究,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喂?!?/p>
羅萬將通訊水晶拋給那個一臉狀況外的法師。
“讓魔塔里所有人,立刻撤離。”
“……是?”
“天知道里面會爬出什么玩意兒。讓他們能滾多遠就滾多遠?!?/p>
“那……那您呢?”
那還用問嗎。
“還能干什么?!?/p>
羅萬的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當然是進去,把人撈出來。”
※※※※※※
意識從混沌中浮起,麗芙發現自己正踉蹌地走在一片焦黑的森林里。
空氣中彌漫著灰燼與硫磺的灼熱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沙礫。
嶙峋的枯枝如鬼爪般伸向天空,而天空,則是一片暗紅,仿佛有熔巖在云層之上奔流。
“嘔……!”
一股混雜著焦糊與腐臭的氣味直沖鼻腔,第一次聞到尸臭的她,當即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
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水。
這和朋友們描述過的噩夢體驗完全不同,與其說是幻象,不如說……真實得令人發指。
她扶著一棵燒成焦炭的樹干勉強站穩,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哦?居然還有活的?”
循聲望去,一個少年正踩著焦脆的落葉緩緩走來。
麗芙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抽出了魔杖。
那絕非人類該有的、刀鋒般銳利的指甲。
半邊臉頰上,是被灼燒過的、焦黑的皮膚。
以及,左側頭頂上,那只小小的、猙獰的角。
人類之敵。
“魔族……!”
“這話可真夠傷人的。我們為了人類出生入死,你卻這么叫我們。你是圣國那邊來的?”
“我們……?”
“先跟我走,這里很危險?!?/p>
麗芙不明所以,只能跟在少年身后穿行。
一路上,遍地的坑洼里堆滿了各種怪物的尸骸。
魔獸、人類,還有魔族。
短短十幾分鐘的路程,除了眼前的少年,她沒見到任何活物,遇到的尸體卻已不計其數。
這只是夢,只是幻象。
她一遍遍地告誡自己。
可“幻象殺人”這個不祥的詞匯,卻如夢魘般在腦海中盤旋。
要是回不去了怎么辦?
不,出口到底在哪?
這里,真的只是幻象嗎?
可從沒人說過,幻象會真實到這種地步……
咔。
一聲枯枝被踩斷的脆響,讓她猛然抬頭,徑直撞上了少年停下的后背。
他們正處在一個蜿蜒的山角。
“怎么了……?”
“差不多了,確認一下。你,從哪來?”
“我是帕倫西亞學院的……”
噗嗤——!
一聲輕微的、血肉被洞穿的異響。
麗芙的身體猛地一僵。
她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只看見那少年修長如刀鋒的指甲,已然深深刺入了她的胸口。
他隨即將手抽出,漫不經心地甩了甩指尖的血珠。
“嗯,帕倫西亞。嘛,還算安全的地方,不過那邊的人應該也會過來。以后遇到同鄉,記得打個招呼。”
“咳……咳!你……做了……什么?”
“只是確認一下。雖然你這身打扮很可疑,但看來不是替身魔……應該算是個不錯的戰力?!?/p>
他伸出另一只完好無損的、屬于人類的手。
【黑魔法:細胞再生】
原本從傷口噴涌的鮮血瞬間止住。
施法的少年順勢朝她伸出了手,像是在邀請握手。
“我叫昆德拉。隸屬拉維耶爾一百零八聯盟,潘海姆王室直屬,第二機關斥候大隊——‘奔襲者’。”
“奔襲者……?”
“沒錯。半人半魔,魔族的叛徒。看來你聽說過?!?/p>
直到這一刻,麗芙才終于明白,自己究竟來到了一個什么地方。
她被昆德拉拉著手,繞過了那個遮擋視線的山角,一幅此生難忘的畫卷,在她眼前轟然展開。
“啊,忘了問你名字了。多擔待,反正這里的人大都活不久,我們不興報菜名。”
“這里,這里難道是……”
“沒錯?!?/p>
一座巍峨的巨山如利劍般刺入血色天穹,兩側,是延綿不絕、如巨龍脊背般的山脈。
山脊之上,旌旗如林,密密麻麻,數不勝數。
那些殘破的、被戰火熏黑的旗幟,在凄厲的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永不屈服的悲壯。
隨處可見的瞭望塔上,烽火臺的黑煙直沖云霄。
天空中,形態各異的使魔與傳訊鳥交織往來。
騎士團的戰馬在啃食著焦土中僅存的綠意,傭兵們正卸下甲胄修補殘破的城墻,而法師們,則在勘測著她剛剛經過的那片焦土。
“歡迎來到人類最后的防線?!?/p>
巴德爾的噩夢,將她帶到了那場曠世大戰的中心。
拉維耶爾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