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是一張緩緩下壓的暗紅色血幕。
多米尼克在黑暗中刨挖著,指甲崩裂,血肉模糊,像在親手掘開自己的墳墓。
他無暇去想是否會被巡弋的魔族發現。
一只手死命壓著左臂的傷口,溫熱的血從指縫間汩汩滲出,浸透衣袖。
他用另一只手,狀若瘋癲地刨著泥土與碎石。
這里,是師父的氣息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堅信,只要師父還有一絲氣息尚存,就一定會在這片焦土上留下線索。
魔力早已干涸得像龜裂的河床,那雙被詛咒的眼眸視野模糊,世界在他眼中化作一團晃動的色塊。
血與汗混雜在一起,散發著鐵銹和酸腐的氣味。
他只是機械地刨著、挖著,搬開枯朽的樹根與尖銳的巖石。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恍然停下。
面前,是一個足以埋葬他自己的深坑。
“哈哈……”
笑聲從喉嚨里擠出來,干澀、嘶啞,像砂紙摩擦著朽木,帶著一股自毀般的絕望。
想他堂堂幻象公的親傳弟子,踏入魔域不過數月,心神與判斷力竟已銹蝕至此。
他背靠一棵焦黑的枯樹,頹然滑坐。
遠處,魔法炮擊的悶響斷斷續續,在耳膜上震顫。
空氣里彌漫的血腥與硝煙味,如潮水般涌來,徹底淹沒了他的感官。
苦澀的胃液翻涌上喉頭,排山倒海的困意緊隨而至。
他的身體,已是油盡燈枯的強弩之末。
可他知道,一旦閉上眼,就將永遠沉淪,永遠錯失尋回師父的最后可能。
“呃、呃啊……!”
在與睡魔無休無止的纏斗中,他終究還是墜入了那片無底的黑暗深淵。
***
猛地睜眼,視線聚焦。
冷汗浸透了襯衣,黏膩地貼在背上。
他從沙發上彈坐起來,胸膛劇烈起伏。
“呼……呼……”
又是那個夢。
一個早已刻入骨髓,關于最初的記憶。
竟會午睡至此,看來是真的疲憊了。
多米尼克隨即起身,從桌上捻起一根香煙銜在唇間,點燃。
“呼……”
一口辛辣的煙霧灌入肺腑,又被緩緩吐出,繚繞的白煙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望向窗外。
巴圖迪斯的午后,天空是一片沉悶的青灰色。
濃霧與鉛云交纏、翻滾,像一頭沉默的巨獸,預示著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
即便是高聳入云的魔塔尖頂,也無法刺破這片遮天蔽日的帷幕。
多米尼克推開窗,冷冽而潮濕的風撲面而來。
他朝著遠方風暴神壇之外的那個黑點伸出手,然而,就連飄入室內的冰冷霧氣,他那截斷裂的手臂也無法觸及。
十年前那場大戰,奪去了他肘部以上的左臂。
但戰爭剝奪的,又豈止是區區一截肢體。
更讓他痛徹心扉的,遠非如此。
天璣魔塔之主,“潘海姆五大公”之一的幻象公失蹤后,天璣一脈的心象魔法便如斷了源頭的河,日漸枯竭。
而那名為“巴德爾的噩夢”的異常現象,也如失控的瘟疫,再度席卷整個巴圖迪斯地區。
失去了塔主的魔法師們,就像一艘在迷霧中失掉羅盤的航船,茫然四顧,不知所終。
多米尼克也曾一度被絕望淹沒,仿佛隨時都會被失去師父的痛苦壓垮。
他之所以能支撐到今日,全憑莎亞·蘭普林留下的那句箴言。
——“多米尼克,我們必須時刻警惕幻象,因為在其中,人可以實現任何愿望。”
——“不要被虛妄的夢境所俘獲。心象是照亮你的燈塔,但靠得太近,終將被其灼傷。”
可說出這番話的師父,卻自己在那廣袤的魔域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根發絲都未曾留下,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場從未存在過的幻象。
直到冰雪公與幻象公相繼隕落,潘海姆和莫納克的掌權者們才終于認清一個事實:魔王軍的四大災厄,絕非任何魔法師可以獨力抗衡。
“師父……”
悲傷如山,沉沉地壓在魔法師的肩上。
但這頹喪只持續了一瞬,他的雙眸很快便重新燃起決然的光。
‘我還沒軟弱到……會沉溺于幻象的地步。’
不,他要做的,恰恰相反。
他整理好衣襟,叩門聲恰在此時響起。
“魔法部二年級,麗芙·拉貝爾前來拜訪。”
他這才想起,似乎是安排了一場面談。
多米尼克最后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扶正了有些歪斜的鏡架,用壓低的嗓音應道:“請進。”
***
天璣魔塔塔主之位空懸,在塔樓最高處,屬于多米尼克·阿特森茨的私人辦公室內,麗芙正小心翼翼地踏入。
腳下是深紫色的地毯,柔軟得能吞噬掉所有聲響。
壁爐里,幽藍色的火焰無聲地舔舐著空氣。
圓桌上,一支羽毛筆在無人操控下自行飛舞,在羊皮紙上沙沙作響。
巨大的圓形窗戶上蝕刻著幾何狀的金色絲線,描繪著“自由動天”之天宮圖。
圖案向下蔓延,在與“泰拉瑞亞水系圖”交匯的西面墻壁上,雕刻著一幅巨大的“卡巴拉生命之樹”。
這方寸之間,竟濃縮了三元之本的妙理。
坐在角落陰影里的多米尼克見到麗芙,起身指向會客用的沙發。
“歡迎。現在是面談時間,對嗎?”
“是的。可是,為什么要在上層……”
“最近有些騷亂,我分身乏術。實在抽不出空下樓,勞煩你親自跑一趟,很抱歉。”
“不!沒關系,這點路不算什么。”
他抬起那截空蕩蕩的袖管,隨意一揚。
茶壺便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起,優雅地傾斜,為麗芙面前的骨瓷杯斟滿琥珀色的茶液。
見她遲遲未動,多米尼克問道:“對茶點不感興趣?”
“沒什么胃口,沒關系的。”
“那好吧。麗芙同學,我已從學院收到你的學籍檔案,成績斐然。不僅是白魔法,對黑魔法的理解也相當深刻……特別是你對安東尼奧教授期中考試替代講座的評析,我個人覺得非常有趣。”
贊美之詞不絕于耳,但麗芙的心中卻只有愈發濃重的不安。
魔法研修期,是各大魔塔提前籠絡頂尖學生的絕佳時機。
若魔塔希望學生畢業后加入,或與學生背后的家族建立合作,便會直接發出邀請。
“不知你畢業后,是否有意來我們魔塔擔任見習生?”
她原以為塔主之位空懸,對方不會如此主動。
但現在看來,人才凋零的天璣魔塔,對她這樣的優等生確實是求賢若渴。
“很抱歉,我暫時還沒有加入魔塔的想法。”
當然,她委婉地拒絕了。
短暫的沉默。
茶杯中裊裊升起的熱氣,在微涼的空氣中緩緩散盡。
“是有其他心儀的地方了?”
“之前考慮過十二聯盟……但現在,我想再慎重考慮一下。”
“我明白了。去風暴神壇的行程是今天吧?”
“是的。”
“我臨時有急事,會由我的助手皮特代為領隊。路上小心。”
急事?
說起來,最近魔塔內警報聲響起的頻率確實有些反常。
然而,不等麗芙開口詢問,門外便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失禮了,副塔主大人!觀測站找到原因了!”
“看來我得先走一步了。那么,麗芙同學。”
“嗯?”
“請不要,在幻象中陷得太深。”
多米尼克將她送到通往下層的樓梯口,留下了一句一如既往的叮囑。
***
“找到了,副塔主大人!是某個瘋子在用拳頭猛砸大地……!!”
“是在擊碎噩夢啊。風暴神壇那邊情況如何?”
“本應周期性排出的幻影能量正聚集在一起,狀態極不穩定!恐怕今天的參觀得取消才行……”
“不,沒關系。”
多米尼克一邊將法袍披在身上,一邊抬手制止了觀測員。
絕不能讓計劃在此時被打亂。
“按原計劃進行。”
“但是……”
“沒關系。因為,比那更重要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了。”
他注意到,與他對視的觀測員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這讓他有些奇怪。
但見對方很快垂首應允,他便又恢復了那副和藹的微笑。
“我出去一趟,有任何情況用通訊水晶向我報告。”
“是……”
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多米尼克通過傳送門來到噩夢最后消失的地點,看見一個男人正站在巨大的隕坑中央,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身體。
是前不久那個到處攪亂噩夢的歌利亞嗎?
可他身邊并沒有那只鐵犬。
無論是誰,他都清楚,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啪!
他一腳踢碎腳邊的魔神像,轉過身來。
“哦,來了?”
那聲音平靜得像在敘舊,仿佛正要去赴一場十年老友的晚宴。
“你也太慢了。太陽都快下山了,現在才來,這可怎么辦。”
可話音未落,一股凝若實質的殺氣便撲面而來,讓多米尼克渾身一緊。
他立刻向虛空中伸出左臂,由心象魔法具現化的蒼藍巨獸之軀,咆哮著填補了他手臂的空缺。
“這些玩意兒,是你散布的?”
“……”
多米尼克沒有回答。
他只是望著逐漸昏暗的天空和鉛云開始聚集的山丘,緩緩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種狂熱的虔誠。
“巴德爾的噩夢,是覆蓋整個巴圖迪斯地區的偉大魔法現象。”
“……”
“它的全貌雖被迷霧籠罩,但向外擴散的能量卻始終維持著一個定值。”
戰爭結束后,他拋下了一切,在魔塔中只專注于研究這片迷霧。
這既是映照過往的鏡子,也是重現逝者的幻象。
他的信念只有一個。
復活他的師父。
只要能追溯到過去,就一定能與幻象公再度相見。
“這些神像,是錨點!”
他張開雙臂,像在擁抱整個世界。
“它們能固定住那時空坐標不斷變化的噩夢,將其碎片細分、大范圍散布,從而稀釋風暴神壇過于集中的魔素,維持核心的穩定!”
“代價是噩夢擴散的范圍會更廣。住在這里的人,都會因此而死。”
“死?你難道沒有看到這里居民的生活嗎?”
人們在神像周圍安家,將過去的殘影拉入現實。
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食物反而因此變得更加充裕。
“噩夢”的活化,并沒有讓任何人變得不幸!
然而,眼前這個人,似乎依舊無法理解他深遠的意圖。
“我記得,你應該被教導過,不要被幻象吞噬。”
“這正是我要說的!”
嘩——!
雨勢驟然變大,冰冷的雨點抽打著多米尼克的臉,他卻渾然不覺。
在昏暗的天幕下,所有殘存的魔神像都齊齊地抬起頭,朝向風暴神壇。
“我并非要被幻象吞噬。”
轟隆隆——!!
“我是要將幻象,化為現實!”
就差一點了。
雖然被破壞了不少,但神像的數量依然足夠。
風暴神壇中心的傳送門已經產生了穩定的輸出。
巴德爾的噩夢已遍布整個區域,門扉彼端與此地的界限,變得前所未有的模糊。
只要現實與幻象共存,他就一定能將活生生的師父,重新帶回來……
“真是個蠢貨。”
***
世上根本沒有起死回生之法。
多么淺顯的真理。
可魔法師這種生物,一旦被情感蒙蔽,便總會喪失理智。
又能如何呢?
他們終究也只是戰爭的犧牲品,在失落的愛中溺亡的可憐蟲。
“我總算明白了。”
“什么?”
但是,羅萬心想,眼前這個在他面前大放厥詞的家伙,問題卻出在別處。
“幻象公的弟子……佩戴著三葉勛章,想必也去過赫爾澤布。戰爭結束時,又是那座搖搖欲墜的魔塔唯一的希望,恐怕誰也未曾想過去核實他的身份吧。”
“你在說什么?”
羅萬掂了掂腳邊只剩一顆頭顱的魔神像,隨手一拋。
那顆石首在地上翻滾著,最終停在多米尼克的腳邊。
這家伙看到這個,竟然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違和感。
嘴里念叨著什么“神像”,只把它當作穩定巴德爾噩夢的催化劑。
“一個操縱心象魔法的家伙,竟然不知道將幻象化為現實,會從過去把什么東西也一并拖出來……”
看來,是這樣沒錯了。
“嘖。”羅萬咂了咂嘴,“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懶得跟魔族打交道。”
“魔族?你說什么?”
羅萬看著他,這家伙恐怕直到心臟被利刃貫穿,都不會明白自己究竟召喚了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渴望復活師父,卻不知道這個愿望的背后,是正在為人類世界召來一場何等巨大的災難。
“喂。”
模仿神明形態的雕塑,是標記。
標記,皆有其目的。
標記,用以指定時間和空間。
被指定的條件,將喚來災厄。
所有災厄,皆由凡人所終結。
然而至今,世界的裂痕依然存在。
大公之業。
大公之罪。
與大公之憾。
羅萬催動體內深藏的秘傳魔法,對著那個尚未認清自我、本應埋骨于赫爾澤布某處山脈的亡靈,宣告了真相。
“你根本就是個‘替身魔’,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