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維耶爾山脈與格林伍德森林之間,一道運河如巨蟒般盤踞,構成了北部戰線最核心的屏障。
它曾是源自塞納河與森里爾湖的溫馴水脈,用甘冽的清泉哺育著沿途的軍民。
但那已是遙遠的往昔。
要追溯這條狂暴運河的誕生,必須將時間的指針撥回那段戰火最熾烈的歲月。
彼時,一道密令如野火般在高階貴族與深入赫爾澤布腹地的騎士團之間悄然點燃——一支孤絕的敢死隊已刺破前線,劍鋒直指魔王心臟。
當海倫·厄尼斯坦與維布雷特·巴倫科夫,這兩個光芒萬丈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名單之上時,瞬間將所有人的不安焚燒殆盡,化作燎原的希望烈焰。
戰爭的終焉,仿佛已觸手可及。
然而,時間在死寂的等待中無情流逝。
敢死隊如一顆沉入死海的石子,再無音訊。
人們胸中的烈焰,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漸漸冷卻,終至熄滅。
魔族的攻勢卻如浪潮般愈發癲狂。
潘海姆王國傾盡最后的國力,將所有資源盡數堆砌在拉維耶爾山脈。
流離失所的難民們也如倦鳥歸林,涌向北方,尋求最后的庇護所。
一百零八聯盟,應運而生。
一場賭上一切的總力戰,就此拉開血腥的帷幕。
戰爭進入了倒計時,但這倒計時,計算的卻是山脈防線還能茍延殘喘多久。
三位大公已有兩位化作了冰冷的墓碑,僅存的一位也早已油盡燈枯。
曾被譽為圣國最強之盾的圣光騎士團,更是在“四大災厄”之一,“極惡”伊扎克斯的手中,淪為了一支沒有靈魂的死亡軍團。
尸骸之上堆疊著更多尸骸,絕望的腐臭日復一日地侵蝕著人心,“希望”二字,已是比黃金更奢侈的妄念。
就在城墻上近半的旗幟被絕望壓彎了脊梁的那一天,一場吞天噬地的暴雨,毫無征兆地席卷了整片大陸。
“這就是運河!沒啥名兒!不過你也看出來了,這可不是普通的水!”
轟——!
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撲面而來,仿佛要將人的魂魄都一并沖走。
帕里斯不得不扯著嗓子大吼。
這道撕裂大地、沖垮半座格林伍德森林,最終匯入魔域的恐怖洪流,正是那場偉大魔法的遺跡,它以一種蠻橫的姿態,永久地改變了北境的地貌。
時至今日,縱使暴雨早已停歇,這道激流卻從未有過片刻的溫馴。
任何試圖在其上修筑堤壩的工程,都顯得如同螳臂當車般可笑。
“這水道咱們攔不住,可那幫雜碎也休想過來!托它的福,最近的攻勢倒是消停了不少。”
那些對魔法一竅不通的幸存者,將此奉為神明的奇跡,或是來自艾登伯里的恩賜,為此額手稱慶。
然而,所有能勉強感知到魔力流動的魔法師們,從暴雨傾盆的那一刻起,便被拖入了無法言喻的驚駭深淵。
這股偉力,絕非一位初窺秘傳魔法門徑的冰雪公所能駕馭。
麗芙亦是如此。
高密度的術式與澎湃的魔力洪流,讓她太陽穴陣陣刺痛,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灼熱的星塵。
她死死盯著那翻涌的水面,眼神里是近乎貪婪的渴望,恨不得立刻洞穿其下掩藏的魔法陣與驅動它的古老原理。
若非這流速快得能瞬間撕碎鋼鐵,恐怕早已有人按捺不住,縱身躍入其中一探究竟了。
“總之,記住這兒,缺水了就來這附近打!但是,要是不想一路漂到赫爾澤布喂魔物,就給老子離它遠點!”
帕里斯抽身后退,麗芙只得強行壓下眼中的狂熱,跟了上去。
然而,羅萬卻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兀自立在浪濤邊緣,紋絲不動。
“羅、羅萬……!快過來!”
麗芙高聲呼喚著那個尚有幾分生疏的名字,他卻沒有回頭。
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空洞的目光追逐著奔騰的濁流,仿佛靈魂已被那股力量攝去。
望著他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靈魂與骸骨一并獻祭給激流的背影,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從麗芙的脊椎攀升而上。
※※※※※※
戰線之上,廝殺是日常,活著才是偶然。
環境足以扭曲人心。
哪怕是自詡冷漠的羅萬,在小賣部里,也能對阿黛拉偷面包的行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在這片朝不保夕的土地上,人心早已被磨得粗糲而卑賤。
“喂,那是我們的位置,滾去別處扎營。”
“你們隊上次不是死了一半嗎?空那么多地方,讓出來怎么了?”
“你他媽說什么,雜種……!”
森林里的人影比交錯的樹影還要密集,空氣中混雜著汗水、泥土與隱隱的血腥味。
指望這群失去了家園與至親,神經繃得像弓弦一樣的亡命徒和睦相處,無異于癡人說夢。
替身魔、女巫的仆從,或許就藏在某張扭曲的面孔之下。
山脈間的氣氛,就像一個塞滿了火藥的木桶,一點火星便能引爆。
然而,即便是這般隨時會引爆的火藥桶,也總有那么一個人能將其摁住。
“出什么事了,格雷戈里?”
“帕里斯!你來得正好!這幫家伙……”
帕里斯·格林伍德。
不,此刻的他尚未獲封貴族,僅僅是帕里斯。
這也是羅萬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男人。
一個劍、弓、法杖三修的男人。
一個出身泥潭,魔法天賦平庸至極的,凡人。
與學院里頂著天才光環的麗芙,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
但他的價值,從未體現在個體戰力上。
“都到這邊來,別杵在這兒吵。赫德里克!你也一樣!”
“帕里斯,可是我……”
“正好,補給隊剛送來一批阿扎爾的好酒,不想來一杯嗎?”
“切……”
他有一種天生的力量,能將格林伍德森林里所有幸存者凝聚成一股繩。
這里同樣是拉維耶爾山脈防線的一環,聯盟也認可了他的能力,默認他為這支民間武裝的唯一領袖。
親眼看著父親受眾人擁戴的模樣,麗芙的臉頰泛起柔和的紅暈,連氣色都明亮了幾分。
羅萬從未見過她露出如此純粹的喜悅。
“羅、羅萬,我們也去吃飯吧?”
戰場或許不屬于她,但森林是。
兩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用餐,麗芙拋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
奇特的是,她沒有追問他的過去,反而將所有話題都引向了未來。
“戰爭結束后,您有什么打算嗎?”
“我?還沒想過……”
“您有積蓄嗎?”
“一點。”
“那……開家店怎么樣?不在這種地方,去帕倫西亞那樣安逸的城市,地價應該也不貴。”
她小心翼翼地,試圖用未來的藍圖將他從某種看不見的深淵里拽出來,那份笨拙的關切讓羅萬感到一絲莫名的窘迫。
他心想,若這一切皆為幻象,無論自己如何回應,未來都不會改變分毫,她又何苦如此。
“啊,還有,偷面包的小孩絕對不能心軟,更不能跟他們走得太近。”
此外,她還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北海人如何陰險狡詐,城府深沉,一言不合就用魔法洗臉,脾氣暴躁等等。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話音剛落,就險些跟一隊路過的艾登伯里傭兵擦出火花。
※※※※※※
北境的夜,寒意如刀。
冰冷的露水乘著夜風,像無形的蛇,悄然鉆入帳篷的縫隙,刺得麗芙一個激靈,從淺眠中驚醒。
“唔……”
六歲便離開故鄉的她,記憶早已斑駁。
但她依稀記得,過去的格林伍德森林,絕沒有這般令人心悸的死寂。
或許是戰爭的硝煙,連風也染上了血腥味。
連夜空,都是一片了無生氣的灰黑。
她披上外衣,走出帳篷,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羅萬的營帳。他應該睡熟了吧。
可當她準備去林中解手時,視線掃過羅萬的帳篷,心臟猛地一沉——帳篷前,空空如也,沒有鞋。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臟。
“羅萬?”
沒有蟲鳴,只有風的嗚咽,四周靜得可怕。
“店、店長……?”
無人應答。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簾,里面空無一人。
白日里,羅萬佇立在運河邊的那個孤寂背影,猛地在她腦海中炸開。
她一把奪過營地里一支未熄的火把,不顧一切地朝運河方向狂奔而去。
風聲在耳邊退去,水聲的轟鳴愈發清晰,也將她心中的恐懼放大了無數倍。
終于,在與白天相同的位置,她再次看到了那個凝望深淵的背影。
“哈啊,哈啊……!羅萬!”
“夸夸”作響的洪流聲,將她的呼喊撕扯得支離破碎。
她甚至顧不上被爛泥吞掉一只鞋,踉蹌著撲到他身邊,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
“快離開那里!太危險了!”
“蕾芙男爵?”
“快點!!”
好不容易將他從水邊拽開,麗芙才喘著粗氣,帶著劫后余生的后怕與薄怒,大聲質問:“他們說一旦掉下去,就會被沖到魔域去!您為什么站在這里?”
“……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往事?”
“嗯。誰都會有一兩件,想要追悔的過去吧。”
追悔的……過去?
“男爵您沒有嗎?”
羅萬的反問,讓麗芙瞬間語塞。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她心中那件追悔莫及的往事,可那件事的始末,她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對眼前的他坦白。
“也、也不是沒有……”
“是怎樣的事?”
“那個,我說出來可能有點……”
“如果您愿意說,我也可以告訴您我的故事。”
羅萬的故事。他們相識許久,他卻從未主動提及過自己。
他是如何懂得那么多古語和符文,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開起了那家小賣部。
以及……
——“那與男爵您又有什么關系?”*
他對自己的真實看法。
“我……我弄壞了別人一件非常、非常珍貴的東西……”
麗芙斷斷續續地,在他面前,吐露了那件在前往魔法研修前,始終未能畫上**的過錯。
那份沒能好好道歉就狼狽逃離的無力與愧疚,一旦撕開一道口子,便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
“為什么要弄壞它?”
羅萬耐心地傾聽著,輕聲追問。
麗芙的聲音細若蚊蚋:“是意外……因為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怎樣的感情?”
“我……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大概是……”
那份情感,或許是源于喜歡,喜歡到……不愿被任何人奪走。
水聲轟鳴,他大概沒聽清吧。
火光搖曳,將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拉扯、糾纏。
麗芙將原本釘在影子上的視線,悄悄上移。
“不必擔心。”
背對滔滔洪流的羅萬,臉上竟漾開一抹異乎尋常的溫柔淺笑。
“我想,那個人也一定能夠理解的。”
僅僅一句話,便如春風化雨,將那塊沉甸甸壓在她心口的巨石,悄然融化。
“天冷,披上這個。”
眼前這個“過去”的羅萬所展露的溫柔,讓她的心,再一次不合時宜地狂跳起來。
‘不,不可以……’
這算不算是,對“那個”羅萬的背叛?
一股奇妙的罪惡感油然而生。
然而面對這甜蜜的幻象,麗芙還是身不由己地,向著深淵又踏近了一步。
啊,對了。
“所以,您剛才站在這里的原因是?”
“嗯?啊,那個是……”
鐺——鐺——鐺——鐺——鐺!!!
山頂瞭望塔凄厲的警鐘劃破夜空。
同一瞬間,一股巨力將麗芙猛地向后一拽,整個人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
“呀!?等、等等……!”
腰間那只有力的臂膀讓她心頭一跳,還未及反應,手中的火把已脫手飛出,劃過一道橘紅色的弧線墜入運河,瞬間被黑暗與激流吞噬。
緊接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如寒潮般彌漫開來。
“敵襲——!弓箭手就位!!”
“是魔族的雜碎!!”
“點亮火把!”
“來了啊。”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黑暗中,羅萬的低語卻像烙鐵般燙在耳邊。
“男爵。”
“是?”
“魔裝,帶了嗎?”
“啊……!”
麗芙這才驚覺自己的致命疏忽。
這里是戰場,是隨時會喪命的最前線。
“以后無論去哪里,都絕對不要讓它離身。”
嚴厲的斥責讓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
或許是因為,那只箍在她腰間的手,因蓄勢待發而收得更緊,力道深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事已至此……您需要學的,還有很多。”
這雙手的觸感,帶著一種讓她心驚肉跳的熟悉……但她想,大概,只是錯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