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降臨之前,毀滅的預兆便已悄然浮現。
最先捕捉到魔族那不祥脈動的,是斥候大隊“奔襲者”中那些身負魔血的哨兵。
拉維耶爾山脈早已被戰火熏得焦黑,但廣袤依舊。
他們是這片巨大山脊中的幽靈,憑借遠超常人的敏銳感知,如鬼魅般穿行,突襲,而后無聲收割。
他們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刺客。
他們在焦黑的枝干間縱躍,身形如風,連枯葉的**都未曾驚動。
位于隊首的昆德拉,指尖翻飛,無聲的戰術手勢劃破沉寂。
【中級魔物五十,下級魔物不計其數,魔王軍正規軍一千。】
【地底潛伏死亡蠕蟲,空中盤旋女巫,未見亡靈軍團。】
警報如電流般沿著電報線與通訊水晶的魔力網絡瞬間傳遍整座山脈,尖銳的警示刺破了夜的寧靜。
當鷹爪騎士團“霍斯克勞”的團長,阿達爾貝特·奧貝斯,掀開指揮總部的厚重帷幕時,周身還帶著夜的寒氣。
一個眉心緊鎖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此,指節在冰冷的地圖上輕輕敲擊。
“你可真夠慢的,阿達爾。該不是又溜到村里鬼混了吧?”
“總比你好,大好時光全耗在房間里啃那些發霉的魔法書強。嗯……電報就這些?”
戰斗魔法師團“藍月”的司令官,瓦萊里·佩特森。
他不動聲色地一撥,桌上的魔法書便悄無聲息地滑入膝上。
阿達爾貝特掃了一眼電報,確認了敵軍的規模。
“馬特烏斯呢?”
“‘歌利亞’?已經動身了。怎么,你的‘霍斯克勞’也要出擊?”
聯盟雖統轄多數戰團,卻唯有十二支精銳,享有在任何情況下自主決斷的特權。
阿達爾貝特的大腦飛速運轉,敵軍規模、騎士團的缺員、佯攻的可能性……無數念頭交錯,最終,他下達了決斷:派遣十名“霍斯克勞”成員奔赴前線。
“才十個?情報說天上有幾十個女巫在飛。”
“足夠了。反正,他們也鬧不到天亮。”
“唔……喂,外面!來個人!”
“是!忠誠!我是‘搖光’魔塔實習生蓋勒赫特!傳令兵都已經派出去了……!”
“廢話少說!會用通訊水晶嗎!?拿著,把這個發出去!”
“是,是!遵命!”
那份烙印著兩人簽名的作戰命令,便經由那少年顫抖的手,化作一道道指令,傳遍了山脈的每一個角落。
須臾間,一座座烽火臺沖起赤紅的火舌,撕裂夜幕。
照明彈拖著慘白的尾跡升空,在最高點轟然炸開,將深藍天鵝絨般的夜空下,那片黑壓壓的魔族大軍照得纖毫畢現。
打頭陣的,是騎著掃帚嬉笑的女巫們,她們投下的詛咒彈如冰雹般落下。
咔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能夠勾起心底最深層恐懼的幻覺粉塵,如一場無聲的瘟疫,在陣地上空彌漫開來。
緊接著,大地劇震,死亡蠕蟲那可怖的巨顎撕裂城墻下的土地,破土而出!
轟隆——!
地動山搖,磚石迸裂,整段地基轟然塌陷。
早已嚴陣以待的魔法師們咒語迭起,一道道土墻拔地而生。
“啊啊啊!!”
“守住陣地!不準退!”
“薩克森騎士團!把傷員拖下去!”
“需要魔法支援!快!!”
“別讓火熄了!有使魔的都放出去!”
黑暗,是魔族的獵場。
日光與火焰,于他們而言,不過是無用的點綴。
每一次撞擊,都來自人類血肉之軀無法抗衡的龐然巨物;每一次吐息,都帶著無形的詛咒與劇毒。
前所未有的絕望,如絞索般勒緊了每個人的咽喉。
能撕裂這片絕望的,唯有——魔法。
“霍斯克勞!”
“是!”
“升空!”
鷹爪騎士團“霍斯克勞”的【編隊飛行】陣型,如一柄出鞘的利刃,劃破長空。
空中盤旋的女巫們發出驚恐的尖嘯,四散奔逃,卻在下一瞬被從背后無聲襲來的利劍洞穿胸膛。
緊隨其后,“藍月”的大范圍魔法【月光炮】從天而降,灼目的光柱瞬間吞沒了戰場。
視野剎那間亮如白晝,圣潔而灼熱的白魔法氣息橫掃而過,數頭中級魔物甚至來不及悲鳴,便被熔為一灘膿水。
噗,呼啦!!
阿達爾貝特隨手將一個暗夜女巫燃成灰燼,俯瞰著星幕下這片被戰火炙烤的大地。
城墻的損傷尚在可控范圍。
但他真正憂慮的,是那道防線薄弱、易被忽略的山脈之尾——格林伍德森林。
那里駐守的,大多是放下鐮刀拿起長劍的民兵。
一旦遭遇高階黑魔法師或大型魔物,后果不堪設想。
‘讓我看看……嗯?’
他的目光鎖定森林,一絲異色閃過。
在帕里斯統率的自警團之外,一縷縷魔法的輝光正在綻放。
施法者顯然心神緊繃,軌跡略顯飄忽,但那一手元素魔法的運用,卻透著驚人的扎實功底。
看來,最近收留的那些掉隊者里,還藏著幾個能派上用場的角色。
他剛松了半口氣,一頭龐然巨物便四足狂奔,朝著那名施法者所在的位置悍然沖去。
閃電犀。
身披堅不可摧的厚皮,額頂的尖角閃爍著電光,是貨真價實的中級魔物。
轟!咕嗡!
沿途的樹木如脆弱的蘆葦般被輕易撞斷。
那沉重的腳步引發的震顫,甚至透過空氣,傳到了高空中的阿達爾貝特耳中。
“嘖。”
他輕輕咂舌,劍鋒一轉,正欲俯沖牽制。
然而,他的魔法尚未觸及,一道身影已然擋在了那巨獸的沖鋒路線上。
轟——!!!
沖天的塵浪與震耳欲聾的爆音,瞬間吸引了整個戰場的目光。
那足以撞碎城門的犀角,那堪比攻城槌的恐怖沖擊,竟被一道身影死死鉗住!
緊接著,在一陣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中,巨獸的脖頸被硬生生擰成一個詭異的角度。
阿達爾貝特急速降低高度,瞇起雙眼。
當他看清煙塵中那個啐出一口帶血唾沫的男人時,瞳孔驟然收縮。
“徒手……?”
那個男人,身上沒有任何魔導裝備的流光,周身沒有任何魔法的波動,竟憑著一雙赤手空拳,生生……截停了那頭狂暴的魔物。
※※※※※※
臉頰滾燙如火,喉嚨干渴得像是要裂開。
麗芙的大腦在嗡鳴中飛速運轉,榨取著體內所剩無幾的魔力,時刻捕捉著戰局的每一絲變化。
左側,是瀕死者的凄厲悲鳴;右側,是大地塌陷的沉悶巨響。
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的末梢神經,都像繃緊的弦。
她對準眼前撲來的一頭魔族,甩出了一記【雷擊】。
噼啪!!
黑色的皮膚,長長的尾巴。
可流出的血,卻是刺目的紅色。
殺戮的罪惡感剛要攫住她的心臟,一枚爆炸彈便在不遠處轟然炸響,沖擊波將她輕盈的身軀掀飛出去。
轟——!!
耳中只剩下一片尖銳的轟鳴,雙腿失去了知覺。
求生的本能,在她靈魂深處瘋狂吶喊:會死!
麗芙顧不上查看傷勢,第一時間望向天空。
遠處,那個投下詛咒的女巫正盤旋著,確認她的死活。
【白魔法:重力反轉】
她掙扎著舉起魔導器,對準了空中的目標。
那在掃帚上搖晃的女巫身形一滯,恰好被一道俯沖而下的身影鎖定,利劍穿心,瞬間化作飛灰。
直到此刻,她才得以劇烈地喘息,低頭看向傳來劇痛的腿。
萬幸,只是被灼傷,一片通紅,并沒有被斷裂的樹枝刺穿。
“呼……呼……呼……”
脫力、不安、焦躁、失落……最后,是一片冰冷刺骨的恐懼,將她徹底淹沒。
她摸索著準備下一個魔法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視野。
她踉蹌著退到一截斷裂的樹樁后,對著那個迫近的人影,本能地甩出一道【風刃】。
唰!
手掌被應聲割裂,鮮血淋漓。
直到那只淌血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麗芙緊繃的神經才驟然斷裂,淚水決堤而下。
“啊,啊,嗚……嗚嗚。”
“沒事了,第一次都這樣。”
“啊,老、老板……我,對不起……!嗚!”
“都過去了。深呼吸。你是魔法師,只要穩住心神,就能克服戰地休克。”
“哈啊,哈啊啊……”
“腿受傷了。要我叫祭司來嗎?”
麗芙用力搖頭。
她不想離開羅萬,仿佛只要一離開他,自己就會被戰場的瘋狂再度吞噬。
“知道了,我們就在這待一會兒。”
羅萬似乎對這種場面習以為常,只是更緊地抱住了她的肩膀。
見她依舊顫抖不止,羅萬稍作遲疑,便將那只被她風刃割裂的手掌,輕輕覆上她的小腹。
掌心的溫熱,混著他血液的微腥,像一簇微弱卻執拗的火苗,透過單薄的衣料,熨帖著她冰冷的肌膚,驅散著她靈魂深處的驚惶與寒意。
“嗚,嗚嗚……”
“很快就會習慣的,別怕。”
這種事,她一點也不想習慣。
“我們得活著回去,不是嗎?”
麗芙含著淚,用力點了點頭。
※※※※※※
幸存者迎來的黎明,總是浸泡在死寂之中。
四處是低聲祝禱、凈化尸骸的祭司,是傷員壓抑的**,是癱倒在地、眼神空洞的新兵……
魔王軍撤退后的防線,滿目瘡痍。
羅萬的目光掃過那些早已對死亡麻木的老兵,他們正漫不經心地擦拭著劍上凝固的血污,或是四處尋覓著烈酒。
他收回視線,掀開了麗芙的帳篷。
傷兵營早已爆滿。
腿部的燒傷在這種環境下算不得重傷,接受祭司的治療后,她便被安置在帳篷里沉睡。
胸口的毛毯隨著她平穩的呼吸,極輕微地起伏著。
羅萬替她撥開粘在臉頰上的發絲,心中卻縈繞著一絲憂慮,不知她能否跨過這場戰爭留下的創傷。
單靠毅力去硬扛,遲早會把她壓垮。
或許,帶她離開這片山脈才是上策。
可憑她的性子,又絕不可能拋下父親獨自逃離。
一時間,羅萬思緒紛亂。
“嗯嗯……”
她輕輕翻身,毛毯滑落,羅萬伸手替她拉好。
也就在這時,他察覺到了帳篷外的氣息。
不,與其說是氣息,不如說是帳外傳來的一陣陣壓低了卻難掩敬畏的問候聲。
羅萬以為是帕里斯,掀開簾子,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影卻沖他開了口。
“昨天徒手格殺閃電犀的,就是你?”
“霍斯克勞”的團長,阿達爾貝特·奧貝斯。
眼前這個男人,正是維布雷特口中那個神乎其神的劍術大師,一個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滾打了數十年的活傳奇。
“是我。”
見羅萬點頭,阿達爾貝特的視線掃過他身后躺著的麗芙,開門見山。
“我直說了,有興趣加入聯盟嗎?”
遠處偷瞄著這邊的人群,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
雖說是聯盟,但這無異于“霍斯克勞”的親自招攬。
然而,羅萬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徑直搖了搖頭。
他的手,不知何時,已握住了麗芙垂在身側的手。
“沒興趣。”
“理由?”
理由有好幾條,但在羅萬聽來,每一條都像是難以啟齒的蹩腳借口。
其一,“霍斯克勞”入團必備的【無詠唱化】、【編隊飛行】和【戰術技】,他一個都用不出來。
海倫設下的禁制,是他無法逾越的枷鎖。
其二,他很清楚“霍斯克勞”的未來,那是個會讓維布雷特那種貨色當上團長的墮落之地,他可沒興趣去趟那攤渾水。
歸根結底,他的戰斗風格與那些騎士格格不入,更像是孤狼般的“奔襲者”。
他沒有任何理由,陪那群人玩什么騎士過家家。
“……無可奉告。”
這回答近乎無禮,阿達爾貝特卻出人意料地頷首。
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在羅萬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身后的麗芙身上。
“是家人?”
“不是。”
“朋友?”
“也不是。”
“……我明白了。在戰場上,有必須守護的人,總是好事。”
這都什么跟什么。
羅萬對這番自說自話的推論,只覺得荒謬。
“如果改了主意,就來指揮部找我。這個你拿著,給你妻子治傷用。”
他放下一瓶治療藥水,轉身離去。
想來是這個年代平民成婚早,才讓他生出這般離奇的誤會。
‘還算是個通情達理的家伙。’
羅萬拿起藥瓶,目光無意間落回麗芙身上,一個念頭忽然閃過。
她之前……是把毯子蒙過頭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