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異世界總是來得格外深沉,也格外漫長。
沒有智能手機,沒有電腦,那些能殺死時間的DIY套件,羅萬一件也沒帶。
死寂,正無聲地啃噬著分分秒秒。
因此,當一道身影在帳篷外勾勒出輪廓時,盡管突兀,羅萬心中卻掠過一絲欣慰。
是麗芙。
她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吊帶背心,那兩條纖細的肩帶仿佛隨時都會從瑩白的肩頭滑落,勾勒出的曲線,讓人呼吸都為之一滯。
“請進?!?/p>
這所謂的帳篷,與其說是帳篷,不如說是一塊比被單還小的遮羞布,由兩根木桿草草支起,簡陋得可笑。
以羅萬的身高,躺下時雙腳總會固執(zhí)地探到外面,每日清晨,都是被發(fā)梢上冰涼刺骨的露水凍醒。
兩人一擠進來,逼仄的空間便再無余地。
他們蜷縮著坐下,肩膀不由自主地緊緊相貼。
帳外,是士兵們圍著篝火的縱酒歡歌,那粗獷的笑聲被布幔過濾,愈發(fā)襯得帳內靜謐無聲。
“有事嗎?”羅萬的聲音壓得很低。
“今天白天,我遇到了一件很怪的事?!?/p>
“怪事?”
“嗯?!?/p>
麗芙向他講了那個綠發(fā)女孩的詭異遭遇。
羅萬聽得云里霧里,腦中搜刮不出半點線索。
人們一提到奇幻世界,便會聯(lián)想到森林里的精靈,或是地底的矮人。
但這片大陸,并沒有那些詩意的種族。
或許有類似妖精的存在,卻也更像是召喚魔法驅使的低階使魔。
“確實奇特。這附近,按理說沒有任何村落。她告訴你名字了嗎?”
“沒來得及,她消失得太快了,就像……泡影一樣,一眨眼就沒了?!?/p>
“唔……”
這會是誰?
羅萬之所以敢使喚夏洛蒂為他東奔西走,正因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夠如此自如地施展高階空間魔法的術士,是何等鳳毛麟角。
羅萬伸出手臂,輕輕攬過麗芙微顫的肩膀。
“別怕,不會有事的。或許只是你太累了,看見了幻覺。”
“是嗎?”
“大概吧……總之,你沒受傷就好?!?/p>
“嗯……”
她要說的,就只有這些?
一股倦意襲來,羅萬只想快些躺下。
但她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朝他靠得更近,柔軟的身體幾乎要貼上來。
“我……今晚沒有地方睡了?!?/p>
“你剛才不就在旁邊的帳篷里?”
“被……被不認識的人占了。”
“……”
“是真的?!?/p>
“要不,我去找帕里斯再要一個?”
“這么晚了,還是明天吧。”
帕里斯并非那種會在睡夢中被吵醒就勃然大怒的人。
羅萬心中疑竇叢生,可當他迎上黑暗中麗芙那雙閃爍著不安的眼眸時,一個念頭忽然擊中了他。
“你該不會是……怕鬼吧?”
“嗯?”
“就是你白天見的那個‘鬼影’。”
話音剛落,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隨即像是下定了決心,用力點頭。
“對,我好害怕?!?/p>
“我怎么覺得,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怕……”
“我已經(jīng)怕到不敢一個人待著了。要是我自己睡,恐怕夜里的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既然都這么說了……那也沒辦法。你睡里面吧?!?/p>
只是一晚,應該無妨。
羅萬這么想著,將麗芙安置在帳篷內側,自己則側身躺在她身旁。
兩人像兩只交疊的蝦米,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蜷起身體。
蓋上毛毯后,相貼的體溫很快便驅散了夜的寒意,帶來融融暖意。
她發(fā)間散出的淡淡馨香,若有似無地撩撥著他的鼻尖。
就在這時,麗芙的手抓住了羅萬的手臂,牽引著,按向自己的腰間。
“如、如果不方便的話……”
她的手引導著他,讓他的手臂環(huán)住自己纖細的腰肢。
“這里……你可以抱著?!?/p>
一個從身后緊緊相擁的姿態(tài)。
***
麗芙的心,正在彷徨。
因為,她一直以來凝視的那個羅萬,與眼前這個,似乎截然不同。
其實,除了身陷戰(zhàn)火這一點,麗芙覺得格林伍德森林的生活并不算糟。
原因很簡單,這里有尚未離世的父親帕里斯,也有那個還不曾與羅歇爾糾纏不清的羅萬。
但一個問題,卻如影隨形。
此刻,若我對他動了心,我愛上的,究竟是誰?
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無論外表多么肖似,這片森林里的他,終究不是那個經(jīng)營著小雜貨鋪的店主。
不是那個,曾對她說出“彌足珍貴”的他。
“嗯……?”
就在麗芙背對他,思緒紛亂之際,身體捕捉到了一絲異動。
一股沉穩(wěn)、熟悉得讓她心頭發(fā)顫的力量,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事實上,迄今為止,麗芙只允許羅萬觸碰過自己三次。
最后一次,也不過是初歷戰(zhàn)陣的她驚魂未定,他為了安撫而進行的短暫接觸。
這個“過去”的羅萬,本不該有這段記憶——這段獨屬于他,按壓在她小腹上的執(zhí)拗記憶。
然而此刻,覆在她小腹上的那只手,無論是位置,還是觸感,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熟悉。
‘是錯覺嗎?不對,難道說……’
一個荒謬的假設在她心頭瘋長。
現(xiàn)在的羅萬,理應和阿黛拉一同守在帕倫西亞的雜貨鋪里。
理智在腦海中清晰地宣判,身體卻像個傻瓜,不爭氣地為此欣喜若狂。
終于,在漫長的猶豫后,麗芙輕啟櫻唇。
“……羅萬?!?/p>
“嗯?還沒睡?”
“那個,我跟你說……”
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人,他的反應,也該和記憶中如出一轍。
“我打算加入‘奔襲者’?!?/p>
“什么?”
“你送我來這時,昆德拉說的。他說只要我愿意,隨時都能加入?!?/p>
“……”
這當然是謊話。
他根本就沒……
“不行?!?/p>
“呀啊……!?”
話音未落,一股精準而蠻橫的力道,帶著懲戒的意味,重重按在她的臍下。
那力道撥動的并非痛覺,而是記憶深處一根名為“羅萬”的弦。
熟悉的震顫沿著脊椎竄起,讓她忍不住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悲鳴。
緊接著,那只手五指分開,如月光瀉地,輕柔地撫過她的小腹兩側,像是在丈量失而復得的領土,那溫柔得令人心旌搖曳的動作,幾乎要將她融化。
錯不了。
麗芙驚覺失聲,連忙捂住嘴,同時難以置信地猛然回頭,死死瞪著羅萬。
“店長!?真、真的是你……!為什么,不對,你怎么會來巴圖迪斯……!”
“還用問嗎,當然是擔心男爵你。為什么要一個人跑到這種噩夢里來?”
“我什么都沒做!我只是突然被一道門吸了進來,就到這里了……唔!”
她的腦子亂成一鍋粥,天旋地轉。
與之相反,羅萬那只蘊著薄怒的手掌,正牢牢覆在她的腹部,那份沉甸甸的占有感,竟讓她紛亂的心漸漸落回實處。
“啊……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看你頂著個傻乎乎的名字,做著傻乎乎的事,不是很有趣嗎?”
“才、才不是傻乎乎的名字!”
“‘蕾芙·拉芙莉’算什么,好歹也取個有誠意的。話說回來,砸了我的雜貨鋪,不道歉嗎?”
“那、那個我之前已經(jīng)說……”
那只手再度收緊,如烙鐵般宣告著不容置喙的主權。
“對、對不起……!我錯了,所以,手……嗯,快放開……!”
她扭動腰肢,卻無處可逃,生怕帳外的士兵聽到這曖昧的動靜。
但與此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心感,讓她緊繃的身體漸漸軟化下來。
在這片虛假的噩夢里,她并非孤身一人。
“哈啊,哈啊……”
粗重的喘息攪動著毛毯下溫熱的空氣,麗芙再次抬眼望向羅萬。
他的頭發(fā)比記憶中短了些許,但那雙略顯乖戾的眼眸深處,摻雜著的擔憂,一如往昔。
“看來,我們有很多話要談?!?/p>
“是……是的。不過,店長。”
“嗯?!?/p>
“你真的和那個女孩在交往嗎?”
這個問題,她必須現(xiàn)在就知道答案。
他沉默了片刻,沉重地點了點頭。
“是的?!?/p>
冰冷的現(xiàn)實,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終于刺了下來。
她的心,瞬間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間擠出嘶啞的音節(jié)。
“為……什么???”
“因為阿黛拉接納了我。”
接納?
她無法理解。
是指用身體誘惑了他嗎?
這個念頭,讓她的下腹又開始隱隱作痛。
“如果我也能接納店長,到那時,你又打算怎么辦?”
麗芙不認為自己會比阿黛拉更不了解羅萬。
即便是用身體,她也有自信勝過對方。
不知為何,羅萬總是對她的腹部情有獨鐘,只要自己稍稍放縱,那個女人一定會被他拋諸腦后。
然而,羅萬接下來的回答,卻是一道驚雷。
“男爵你,是做不到的。”
“什么?”
“你甚至,有可能會怨恨我。”
“那……是什么意思?”
原本貼在她腹部的手,悄然滑走。
順著她的腰線與肩胛,一路向上,最后輕柔地覆上她寫滿悲傷的臉頰。
“因為麗芙男爵的父親,帕里斯·格林伍德,”
羅萬的聲音平靜而沉重,像是在宣判一個無法更改的宿命。
“是因我而死的?!?/p>
那一刻,麗芙從那雙眼瞳中,窺見了一片無垠的、名為悲傷的死海。
***
凌晨時分,死寂的薄霧低低地籠罩著山脈。
一名少年哨兵本該握著掛有破舊銅鈴的牧杖,此刻卻背靠大樹滑坐下去,再也扛不住睡意,手中的長槍也歪倒一旁。
營地里,幾只無人看管的靴子橫七豎八,野鼠正貪婪地啃食著鐵桶里的殘羹。
疲憊,如看不見的藤蔓,正悄然絞緊每一個留守者的神經(jīng)。
帕里斯正與同伴巡邏,他一如既往地立在森林邊緣,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住遠方魔域的天空。
“帕里斯,別看了,該回去了。別說魔物,連只耗子都看不見?!?/p>
“就是啊,像這幾天這樣能安穩(wěn)睡覺的日子,可真久違了。真希望那些魔族崽子們就這么永遠滾蛋?!?/p>
“說起來,最近確實風平浪靜……戰(zhàn)爭該不會真的要結束了吧?”
同伴們無聊的調侃在身后飄蕩,帕里斯卻依舊緊盯著地平線的盡頭。
忽然,他瞳孔一縮,在遙遠天際捕捉到了一個微小的黑點。
“帕里斯?”
“等等?!?/p>
他反手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上弦,瞄準了高空。
弓弦震響,離弦之箭劃破長空,精準地將那個小小的黑點從天上拽了下來。
“那是什么?”
“我過去看看,你們待著?!?/p>
那東西來自敵陣方向,恐有蹊蹺。
帕里斯讓同伴們原地戒備,自己則迅速穿過草叢,很快便發(fā)現(xiàn)那被射落之物掛在了一棵樹的枝椏上。
他小心翼翼地攀上樹,當看清那東西的真面目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是……傳信熱氣球?”
一種用于在通訊魔法失靈的區(qū)域傳遞消息的小型熱氣球,根據(jù)距離遠近,送達的成功率通常并不高。
氣球的吊籃里,靜靜躺著一張用鮮血潦草寫就的紙條。
當帕里斯展開紙條,看清上面字跡的瞬間,手中的長弓“哐當”一聲墜落在地。
【為突破包圍,我等將沿運河南下,直取魔王城?!?/p>
【途中魔法若解,萬事皆休?!?/p>
【懇請諸位,不惜一切代價,為我等爭取時間?!?/p>
帕里斯扯下一根長發(fā),任其在風中飄搖,再次確認了方位。
傳信熱氣球飛來的方向,正是他方才一直凝視著的——赫爾澤布魔域,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