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如利刃般猝然斬落。
距離羅萬揭示真相,不過彈指一揮的幾個小時。
鐺——鐺——鐺——鐺——!!!
喪鐘般的巨響撕裂了整片山脈。
那音浪化作無形的利刃,將黎明前最后一絲沉寂割得支離破碎。
幾乎徹夜未眠的二人猛地從帳篷中彈起。
“……”
“……”
羅萬的目光落在麗芙身上。
她的眼眶下是兩抹濃重的青黑,一夜未眠的煎熬,已將她秀雅面容上的血色盡數榨干。
“羅萬先生……”
話音未落,帕里斯的身影已如旋風般卷至帳前,他臉上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著,透出一種風雨欲來的死寂。
“羅萬!蕾芙男爵!指揮部,立刻!”
他死死攥在手中的信件,讓羅萬心頭猛地一沉。
風暴已至。
“敵襲。聯盟緊急召集。”
“我們馬上到。男爵閣下,我們的話……稍后再談。”
“……是。”
麗芙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他們甚至來不及掬一把冷水洗去倦容,便一頭扎進山路的寒風中,朝指揮本部狂奔。
天光未亮,狹小的營帳內,空氣沉重得像是灌滿了鉛,擠滿了緘默的人影,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鐵銹的味道。
無人言語。
因為上座的阿達爾貝特,那張刻滿風霜的面孔陰沉如鐵,僅僅是他的存在,就讓整個營帳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
確認羅萬與帕里斯抵達,他開了口,聲音沉重如鉛。
“……人齊了。即刻開始。自此時起,全軍放棄山脈防線。所有人,攜帶最低限度物資,立刻后撤。”
“什么!?”
這道命令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眾人心頭,帳內瞬間炸開了鍋。
一位騎士霍然起身,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拉維耶爾防線自構筑以來,從未有過撤退的命令!”
“正是因此。”
咚!
阿達爾貝特的劍鞘狠狠砸在地面,那一聲悶響,瞬間扼住了所有喧嘩。
“我們從未主動后撤過,”他的聲音里,浸透了無盡的苦澀,“——只被擊潰過。”
“難道說……!”
“沒錯。斥候確認了魔王軍的動向。而且……‘四大災厄’,混在其中。”
“四大災厄”。
當這四個字如咒語般落下,帳內響起了幾聲倒抽冷氣的聲音。
有人的臉色,在搖曳的油燈下瞬間化為死灰。
“會不會是……看錯了?”
“不可能,”昆德拉的聲音粗糲如砂石,“那等遮天蔽日的身形,絕不可能看錯。”
羅萬的腦中,一個猙獰的形象轟然浮現——滅厄之卡爾比斯。
它的另一個名字是……盤踞于這片大陸的最后一條巨龍,【滅世之龍】。
拉維耶爾山脈的歷史,僅被攻破過一次。
那一次,正是“四大災厄”中的極厄之伊扎雷斯,親率亡者大軍,踏平了這里。
如今,歷史的噩夢再度降臨。
同級別的魔王軍干部壓境,阿達爾貝特別無選擇。
羅萬的余光瞥見,桌案之下,阿達爾貝特那只緊握劍柄的手,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是用盡全力也無法掩飾的不甘與屈辱,卻也是統帥唯一的、理智到殘酷的選擇。
連大公都無法獨力戰勝的“四大災厄”,豈是區區山脈守軍能夠抗衡?
何況傳聞中,巨龍的鱗甲堅不可摧,萬法不侵。
“我們不能退。”
然而,一道堅定的聲音,如利劍般劃破了凝固的絕望。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于帕里斯。
“理由?”阿達爾貝特問。
“因為他們踏平此地的理由,也恰恰就在這里。”
帕里斯將那封信遞了過去。
阿達爾貝特接過,瞳孔驟然收縮,視線死死釘在信紙上,久久未動。
片刻后,一團魔力火焰在他掌心燃起,將信紙舔舐成灰。
他對帳內眾人下令:“準備撤退。都出去。”
“是!”
人群如退潮般涌出,仿佛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決斷。
帳外喧囂漸起,門簾垂落,帳內僅余寥寥七人。
一直最為閑適的瓦萊里捻著火紅的胡須,打破了沉默:“信上寫了什么,讓你動搖至此?”
“是維布雷特那家伙的消息。”
“什么?當真!?”
“嗯。他們正沿著運河移動。”
數道銳利如刀的目光瞬間射向帕里斯,連帶他身旁的羅萬也感到一陣刺痛。
維布雷特的老師……就算那個人能趕來,真的能弒殺卡爾比斯嗎?
‘不可能。’
羅萬心中暗自搖頭。
麗芙緊張地望著帳內這幾位聯盟的擎天之柱。
他們即便看到了那封來自未來的信,也依然在準備撤兵。
“帕里斯,”阿達爾貝特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就算敵人真是沖著運河而來,我也不能僅憑一個‘可能’,就將山脈里數萬士兵的性命,推進死亡的熔爐。”
“……”
“更何況,我們不知信是何時所寫,寫信之人又是否抵達。一切皆是未知。”
“但他們也可能尚未抵達,正等著我們的援助。”
這是一場賭局。
堅守運河,究竟能否為那支決死隊爭取到生機?
他們或許早已抵達魔王城,又或許,正瀕臨絕境。
在音訊斷絕的此刻,留守之人唯有抉擇。
而一百個指揮官里,會有一百個,做出與阿達爾貝特同樣的選擇。
后撤。
“如果決死隊失敗,這場戰爭,會是什么結局?”
帕里斯的質問,無人能答。
因為那結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即便我們現在不撤,防線也已是強弩之末。糧草、兵刃,皆已告罄。用不了多久,就算沒有‘四大災厄’,防線也會崩潰。到了那時,人類,還有一絲一毫的勝算嗎?”
他的信念同樣正確。
正因如此,魔王軍才會在勇者小隊已兵臨城下的情況下,依舊派遣“四大災厄”之一,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摧毀大運河。
王國賭輸了這一仗,便再無翻盤之日。
魔王軍則賭若不阻止,魔域便會在那支所向披靡的隊伍面前化為焦土。
歷史的軌跡,曾指向一個慘烈的結局。
“你的部下,會聽從你的命令嗎?去奔赴一場必死的戰斗?”
“我不會用謊言欺騙他們。若他們選擇離開……那便由我一人,在此舉劍。”
帕里斯微微躬身,轉身掀簾而出。
麗芙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阿達爾貝特久久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最終,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對身旁戴著黑色眼罩的男人問道:“馬特烏斯,你能從王都那里得到回復嗎?”
“泰薩倫?如今各地的魔塔幾乎全部失聯,必須親身跑一趟。敵人最多一天半便能兵臨城下,我無法保證能在那之前返回。”
“去吧。或許,能帶來一絲轉機。”
王都,又還剩下多少余力?
這句話,讓羅萬的腦海中,驟然閃過一個人的身影。
“請等一下。”
“嗯?”
“你是?”
羅萬從懷中摸出一個用布包著的小巧鐵片,遞給了那位歌利亞部落的首領。
“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你算什么東西?”對方嗤之以鼻。
“馬特烏斯,等等。”阿達爾貝特制止了他,“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只希望您去泰薩倫的途中,能將此物,轉交一人。”
“這個……?給誰?”
歷史的洪流或許無法逆轉,但羅萬想,這一次,他或許能看見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輪回公。”
***
午后,整座山脈都陷入了撤離前的狂亂。
聯盟放棄防線的消息,如瘟疫般傳遍了山下的自警團。
騷動與不安中,帕里斯獨自一人,迎著無數雙或迷茫、或恐懼的眼睛,走上高臺。
在格林伍德森林所有追隨者的注視下,他指向身后巍峨的山巒,那動作決絕得如同斬斷退路。
他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的心上。
“想必你們都聽說了。聯盟,選擇了撤退。也許今夜過后,王國的北境,將再度被戰火焚燒。”
防線失守,意味著整個北部都將淪為魔王軍鐵蹄下的焦土。
幾個身著銹甲的男人眼中,瞬間燃起復仇的烈焰。
“他們的目標,是運河。敵人的規模,無法估量,其中,還包括一位魔王軍的‘災厄’。”
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斗。
是螳臂當車,是飛蛾撲火。
“在這運河的彼端,承載著終結這場戰爭的最后希望。如果我們能為他們爭取哪怕片刻,讓他們得以摧毀這道屏障,他們,或許就能擊敗魔王。”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只是“或許”。
若勝利是必然……不,哪怕有一線生機,聯盟的數萬大軍,又豈會倉皇撤離。
“渴望擁抱死亡的人,留下!甘愿化為無名尸骨,甚至不求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一畫的勇者,舉起你們的武器!”
回應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留下,即是赴死。
歡呼屬于勝利者,而這里,只有一群走向墳墓的殉道者。
帕里斯也沉默地取下背上的長弓。
“我在運河邊,等你們。”
***
北地的白晝總是短暫。
夕陽正沉,將最后一道余暉熔成金汁,潑灑在龐大的撤離人流上,那場面壯觀,卻也像一場盛大的葬禮。
麗芙站在一處俯瞰運河的小丘,靜靜地看著帕里斯調試著他的弓弦。
那背影如山般沉穩,也如山般孤寂。
在她開口前,那如山岳般的背影先傳來了聲音。
“您該走了,蕾芙男爵。”
“……”
“您是尊貴的魔法師,與我們這些凡人不同。您的人生不該在此地,白白葬送。”
“您不覺得……這很魯莽嗎?”
嘣!
弓弦發出一聲清越的哀鳴。
他轉過身,臉上沒有一絲留戀。
將箭簇在巖石上最后磨礪了幾下,他站起身,仰望著被暮色一寸寸吞噬的天空。
“是很魯莽。即便戰死,也不會得到任何承認。違背軍令,將士兵帶入死地的指揮官,這份污名,永世無法洗刷。”
麗芙知道。
因為她就來自帕里斯所預見的那個,悲慘的未來。
所有留下的人,都戰死了,尸骨無存。
王室不可能將十數萬人的性命,粉飾成一場“有價值的犧牲”。
她多想阻止他,阻止自己的父親。
但是——
“我們這些人,本就一無所有了。在第一道防線被攻破時,我們的一切,都已化為灰燼。”
黑暗的河岸邊,一點微弱的火苗亮起。
然后是第二點,第三點……
轉瞬之間,星火燎原,連成一片火海,倒映在麗芙含淚的眼眸中。
“家人、朋友、故鄉與家園,所有珍視之物,都已被魔族付之一炬。我們聚集于此,只為了一個信念——絕不讓我們身后的人,再經歷我們曾承受過的痛苦。”
“啊,啊……”
無數燃燒的火焰,是無數不屈的靈魂。
他們選擇用自己的死亡,為那虛無縹緲的希望,去爭取或許只有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的時間。
“男爵閣下,若不冒昧,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什么事?”
“希望您能將這個,交給我的女兒。”
帕里斯遞來一截斷裂的短杖,與她手中的那一半,材質、斷口,分毫不差。
那熟悉的觸感,溫潤中帶著一絲裂痕,仿佛承載著穿越時空的溫度,灼痛了她的指尖。
“我曾將另一半交給了女兒,想著或許還有再見之日……現在看來,恐怕是無法實現了。”
“……”
“希望您能代我轉交。啊,我女兒的名字是……”
“我知道。”
“嗯?”
麗芙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嗚咽聲沖出喉嚨。
她擠出一個比哭更扭曲的笑容。
“我一定……嗚……一定,會交到她手上的。”
“多謝您。那么,祝您……”
就在帕里斯困惑的目光與麗芙決堤的淚水交匯的瞬間——
一道撕裂空間的白光轟然炸開!
【白魔法:傳送門】
“哈啊,該死的……”
刺目的光芒中,一個身影踉蹌著跌出,帶著滿身不屬于此地的時空亂流。
那是一位白發曳地的女魔法師,她無視帕里斯瞬間繃緊的弓弦,只用眼角的余光不耐地掃了他一眼,聲線便如冰冷的鐵鞭般抽了過來。
“喂,你!”
“您是……?”
“理事長?您怎么會……”麗芙也愣住了。
“什么理事長!?我是天璇魔塔的塔主!”
與麗芙記憶中截然不同,眼前這位氣質凌厲的女性從懷中掏出兩枚一模一樣的徽章,不容分說地丟到麗芙和帕里斯面前。
隨即,她帶著無盡的煩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道:“把這玩意兒送給我的那個混蛋,現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