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所以呢?現(xiàn)在要我相信你?”
過去的夏洛蒂,眉宇間的焦躁幾乎要燒穿空氣。
羅萬心想,這也難怪。
她剛從魔族涌入王都的血戰(zhàn)中脫身,傷勢未愈,就被他硬生生拽到了這片新的戰(zhàn)場。
但他確信,她會懂。
因為夏洛蒂早已洞悉了幻象公的秘傳魔法。
因為她自身,也正被困于那無盡輪回的囚籠。
更因為,她從不是那種會對眼前鐵證視而不見的蠢貨。
“我的要求很簡單,”羅萬的聲音沉靜如水,“保護好運河邊的人們。”
“那不就是要我和魔族拼命嗎!哈……真是笑話。你憑空冒出來,說這個世界是假的,又說你能戰(zhàn)勝滅厄。”
她那淬了冰的目光,如利刃般直刺羅萬眼底。
“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憑什么要聽你的?”
看來在這個時空,她還未領(lǐng)教過他的手段,才會如此鋒芒畢露。
羅萬心底暗忖。
若非時間和預(yù)算都已告急,他本可以立刻動身,乘快馬趕往天璣魔塔,哪怕是去折斷幼年期凱尼恩頭頂?shù)碾p角,也足以證明一切。
可惜,他已沒有那份從容。
“理由,是有的。”
羅萬別無選擇,只能祭出最后的殺手锏。
反正此生此世,再無相見之日,說出口也了無牽掛。
“因為,我是你的愛人。”
“噗——!等、等等!你、你胡說什么?!”
滾燙的茶水從夏洛蒂口中噴涌而出,濺濕了桌面。
羅萬卻無暇顧及她的失態(tài),遠(yuǎn)方魔族大軍壓境的輪廓已漸清晰,每一息都彌足珍貴。
“你想想,我不僅有你的勛章,還能一路找到這里。這還不夠嗎?”
“……萬一是你賭博贏來的呢?”
看來她這時候的賭癮,病入膏肓。
“我們約好了,連賭博都戒了。千真萬確。”
“瘋了……我?”
她難以置信地掀開長袍,仿佛要確認(rèn)自己的手腕是否安在。
羅萬本以為她會就此信服,但眼前這位年輕時——或者說,年邁時的夏洛蒂,心智城府遠(yuǎn)超阿黛拉,并未輕易動搖。
“我不信。我這一生,從未有過任何伴侶。”
“真的?”
“當(dāng)然。若下一世只剩我孤身一人,那種痛苦,我又如何承受?所以,你在撒謊。”
確實,在原本的世界里,夏洛蒂也曾因自己的壽命,滿懷歉意地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但羅萬想起了,從桑達(dá)爾佛尼亞歸來時,她在他耳畔吐露的那個秘密。
“薩克雷龍之巢穴。”
“……!”
“那里是你的搖籃,對嗎?”
“不、不可能……你怎么會知道!”
她臉色劇變,驚駭與慌亂在她眼中交織。
夏洛蒂雙手抱頭,一遍遍地拷問自己:真的嗎?我竟然會和這樣的家伙……?
最終。
“哈啊……喂,你。”
“說。”
“給我聽好了。”
一只手猛地探過桌面,死死揪住了羅萬的衣領(lǐng)。
隨著她暴起的動作,寬大的長袍下,那片本應(yīng)沉靜的風(fēng)景,也掀起了洶涌的波瀾。
“我秘傳魔法的代價,你很清楚吧。”
“是壽命。”
“沒錯。所以,我是在賭上這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生,將剩下的半生,盡數(shù)投在你身上。”
那雙眸子,燃著一團烈火,與羅萬記憶中那個慵懶的身影,判若兩人。
“要是敢辜負(fù)我……你就死定了。”
“……我明白。”
“哈,嘖。本來還想著戰(zhàn)爭結(jié)束,去痛快地賭幾把呢。”
“看來得先準(zhǔn)備回?fù)u籃里睡一覺了。”
她低聲咕噥著,猛地推門而出。
恰在此時,宣告敵襲的號角聲,凄厲地劃破長空。
羅萬仰望著昏沉的天際,將那枚失而復(fù)得的勛章貼身收好,緩緩站起。
“呼,那么……”
命運三女神的低語在腦海中回響:標(biāo)記,用以錨定時空。
多米尼克布下的魔神像,就是一枚毒釘,要將卡爾比斯入侵的這一刻,徹底釘死在現(xiàn)實之中。
如果他們按照歷史的劇本戰(zhàn)敗,運河被毀,那股反噬時空的力量將會波及多遠(yuǎn),無人知曉。
最壞的情況,卡爾比斯甚至可能直接降臨在巴圖迪斯的心臟。
“我也該出發(fā)了。”
是時候了,是時候,去撕碎這令人作嘔的幻象了。
※※※※※※
最后一縷殘陽沉入地平線,墨汁般的昏黑便從魔域深處漫涌而出。
天空鉛云低垂,寒風(fēng)卷著水汽,在河岸邊凄厲地打著旋,將火把的光焰撕扯得搖搖欲墜。
他們的目標(biāo)是運河,這使得駐扎在山脈下的軍隊盡失地利。
眼前那片幽深的森林,此刻成了滋生恐懼的溫床。
一名年輕士兵的指節(jié)因死握長槍而泛白,冷汗浸濕了掌心。
他腳下傳來一陣酥麻的癢意,忍不住碾了碾靴底。
可那癢意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化作一股低沉的嗡鳴,從地心深處傳來——不是癢,是震顫!
那是足以撼動地軸的腳步聲。
在鉛灰天幕與漆黑大地的夾縫間,某種令人作嘔的、污穢的洪流正席卷而來。
魔族。
人類之?dāng)场?/p>
它們駕馭著漆黑的魔力,喚醒腐朽的尸骸,奉它們君主之命,前來滅絕生者——一群來自地獄深淵的惡魔。
戰(zhàn)場之上,空氣凝固如冰。
而在最后方的山脈上,仍有一群人,冷眼旁觀。
“諸位意下如何?真要放棄他們,不參與合流?”
瓦萊里試探性地問道,話雖由他挑起,他眼中卻看不出半分情愿。
一百零八個聯(lián)盟的騎士團與魔法師皆在后方待命,但戰(zhàn)與不戰(zhàn),只在眼前這寥寥數(shù)人的一念之間。
馬特烏斯毫不猶豫地?fù)u頭。
“就算輪回公加入,也贏不了滅厄。歌利亞退出。”
昆德拉見狀,也悄然舉手。
“我們不打沒有勝算的仗。人手本就捉襟見肘。”
第二、第四機關(guān)宣布不參戰(zhàn)。
阿達(dá)爾貝特不屑地瞥了他們一眼,轉(zhuǎn)向身旁的金發(fā)弓箭手:“弓兵隊怎么說,米爾貝?”
“后方支援尚可。榨干最后一點魔力,朝戰(zhàn)場射幾輪魔法箭,還是做得到的。”
“我贊成。眼看傷員在前,我們卻轉(zhuǎn)身逃跑,這有違赫拉之仆的信念。”
第五、第六機關(guān)表示贊成。
此后,各機關(guān)代表紛紛表態(tài),戰(zhàn)與不戰(zhàn),幾乎對半。
輪回公的出人意料,讓每個人心中都燃起了一絲莫名的期待。
夏洛蒂·達(dá)拉德。
第一道拉維耶爾防線崩潰之際,是她拯救了泰薩倫,為扭轉(zhuǎn)戰(zhàn)局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公。
“你打算怎么辦,阿達(dá)爾貝特。”
瓦萊里的問話,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霍斯克勞的團長身上。
事實上,只要他一聲令下,無數(shù)人都會追隨其后。
王國第一劍士,白騎士維布雷特的導(dǎo)師。
大戰(zhàn)爆發(fā)至今,從未后退一步,永遠(yuǎn)守護在潘海姆最前線的活著的傳奇。
“好好選吧。你這只腳踏進棺材的老家伙,你的決定,關(guān)系到數(shù)十萬人的性命。”
“……”
阿達(dá)爾貝特沉默地環(huán)視眾人,目光最終與瓦萊里交匯。
這兩個水火不容的老對手,此刻在想些什么,無人能猜透。
死寂之中,阿達(dá)爾貝特動了。
錚——!
他腰間的長劍應(yīng)聲出鞘,冰冷的劍鋒劃破了會議室里凝滯的空氣。
瓦萊里也隨之起身。
“霍斯克勞!準(zhǔn)備戰(zhàn)斗!!”
“蓋勒赫特!!!”
話音未落,滿屋將領(lǐng)已如潮水般涌出,傳令讓正在后撤的部隊全軍折返。
無數(shù)號角聲此起彼伏,先前頹然降下的軍旗,一桿桿重新刺向天空。
瓦萊里將一枚通訊水晶塞給門外候命的少年。
“傳令給戰(zhàn)斗法師團!配合輪回公的魔法,即刻展開行動!”
“是、是!”
“還有你!”
“是?”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到藍(lán)月來。搖光塔主那邊,我替你打點。”
“我、我嗎!?”
“沒錯!既然來了,就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總得付出點代價吧!”
“機、機會是指……”
“蠢貨!”
瓦萊里一把揪住他的后領(lǐng),粗糲的手指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將他拽到窗邊。
順著他指向山下的手臂望去,只見一名白發(fā)魔法師孑然而立,渺小的身影仿佛要被整個天地的晦暗吞沒。
“當(dāng)然是……親眼見證大公魔法的機會。”
凝視著她的瓦萊里,眼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
※※※※※※
“哎喲,哎喲,這把老骨頭……這把年紀(jì)了還要遭這種罪。”
魔族的浪潮已撲面而來,腥風(fēng)幾乎要將人掀翻。
夏洛蒂卻只是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一連串慵懶的脆響。
她身披滿是污漬的長袍,佩戴著銹跡斑斑的四葉勛章,那副寒酸模樣,任誰見了都會以為是要尋死的流浪漢。
“哈,真是的。戀愛,我居然會戀愛……這該高興還是該發(fā)愁呢。再說,這本來也不關(guān)我的事。”
面對千軍萬馬,她泰然自若地解開纏在手腕的念珠,低聲自語。
“難道這也是我的命?唉……要找也找個像樣點的,偏偏挑了個跟我一樣不著調(diào)的……啊,不管了。”
嘩啦啦啦!!
“先把這些東西清理干凈再說。”
一顆顆龍骨念珠飛向夜空,散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施法的畫布,是在靈魂中展開的天球——自由動天。
她將念珠拋向夜空,那些龍骨珠子便化作一顆顆星辰,在無形的蒼穹上點亮,每一顆,都代表著凡人無法企及的魔法位階。
“那么。”
在天球上鑲嵌了數(shù)十顆星辰的夏洛蒂,用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的表情,向著沖鋒而來的魔族洪流,宣告:
“是時候,結(jié)束這一生了。”
【秘傳魔法:輪回文】
夜空,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撕開了一道裂口。
灼熱的、燃燒的巨巖,拖著毀滅的尾焰,接二連三地從那裂口中墜落,砸向人間。
【此地再無生還的惡魔】
※※※※※※
仿佛宇宙洞開,巨大的震動與熱浪從夜空傾瀉而下,整座山脈都在劇烈搖晃。
那場隕石雨,從天而降,砸在魔族沖鋒的陣列中,只用了短短一剎那。
轟!轟隆!轟——!!
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吞噬了一切,滾燙的沖擊波夾雜著焦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視野被掀起的煙塵徹底吞沒,連身邊戰(zhàn)友撕心裂肺的慘叫,都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
抬眼望去,方才敵軍奔涌的平原,已化作一片密布著巨大隕坑的焦土。
但仍有無數(shù)魔物,悍不畏死地沖向那片連同伴尸骨都已蒸發(fā)的死亡之地。
后方的亡靈法師們吟唱起咒文,只聽“啪嚓!啪嚓!”的碎裂聲,一只只慘白的骨手破土而出。
難道,僅此而已嗎?
一絲失望剛剛萌生,整片大地,突然開始發(fā)出不祥的律動。
幾位魔法師驚駭?shù)亟谐雎晛怼?/p>
“怎么可能……”
“我的天,我竟然能親眼目睹這等神跡。”
以那焦黑的巨坑為核心,沙石、土塊、連同魔物的殘骸,都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攫取,逆著重力升起,重新匯聚成一顆燃燒的球體!
它尖嘯著刺入天穹,化作一個遙遠(yuǎn)的光點,然后——再度化作死亡的隕星,轟然墜落!
轟!轟隆!轟——!!
一次,又一次。
數(shù)十顆隕石升空,又如地毯式轟炸般齊齊落下,那景象,宛若一道由光、熱與巖石織成的帷幕,從天而降。
羅萬感受到,在那層天國面紗的背后,一個漆黑的存在,正緩緩逼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轉(zhuǎn)過頭,看到了神色復(fù)雜的麗芙。
“店長……”
事到如今,她大概已經(jīng)明白了。
他曾身在何處,他又為何說,她父親的死,是他的責(zé)任。
“羅萬,蕾芙男爵就拜托你了。”
即便沒有這驚天動地的魔法,他也曾勇敢地挺身而出。
那引弓搭箭的身姿,一如羅萬記憶中某部奇幻電影里的精靈射手。
當(dāng)然,這個世界沒有精靈。
“帕里斯。”
“怎么了……?”
而從今天起,也不會再有龍了。
“我需要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