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歷史書,和地方志上見過的事情,被眼前瘦骨嶙峋、目光呆滯的人親口說出來。
簡星夏觸動非常。
歷史的每一個節點,落在個人身上,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簡星夏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商岳。
倒是大黑,剛才還對商岳很有敵意。
這會兒卻已經跟商岳挨著坐下了。
大黑也說不上來,他感覺自己在商岳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那種將個人尊嚴、對生命的渴望、對活下去的希冀……一一打破的碎裂迷茫感。
大黑討好地看向簡星夏。
“主人,我想要工錢,給商岳。”
簡星夏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噢噢,你是想讓我再給商岳一些吃的?”
簡星夏搖搖頭:“現在不行,等一會兒再給,商岳餓得太久了,不能突然吃太多東西。”
大黑想起自己第一次來,主人也是隔一會兒才給他和桃丫一些吃的。
大黑二十多年的奴隸生涯中,很少有這樣的時刻。
大部分時候,他都是餓著的。
偶爾得了賞賜,恨不得一口氣全都塞到肚子里。
不然,就會被別人搶走,或者被收回賞賜。
計劃、管理、節制……這些詞,和其所代表的意思,對大黑來說都是陌生的。
但有一點大黑很確定——
主人說的,就是對的。
主人說一會兒給吃的,那就是對的,而且,主人一會兒一定會給吃的。
大黑鼓勵商岳先干活:“干活,有工錢,很多,吃的。”
商岳茫然地看了大黑一眼。
剛才以為自己死了的時候,他看到大黑,是沒什么反應的。
現在吃了東西喝了水,緩過勁兒了,又哭了一場,活人氣上來了。
再看大黑,商岳還是嚇了一跳。
“黑……黑無常?”
大黑疑惑:“什么無常?”
簡星夏打斷他倆驢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他叫大黑,是我的……呃,工人。”
“工人?”商岳對這個詞有些陌生。
他看看大黑:“他也是工匠?”
“算是吧,不過他主要負責種地,算是……農民工?”
簡星夏說完,自己都笑了。
“工人,就是替我干活做工的人,不管你會什么,只要我這里需要,我就可以招你過來干活。”
簡星夏長話短說:“在我的莊子上干活,吃喝都算我的,另外按做工的時長支付工錢。”
大黑在一旁拼命點頭。
商岳聽到工錢,更是兩眼圓睜,滿是詫異:“還有工錢?”
他突然意識到,簡星夏可能還不了解他的身份。
商岳把自己額頭上的亂發撥開,露出額頭上的黥字——
大黑:看不懂。
簡星夏:“……就這嗎?”
商岳意外:“這是重罪!黥面之人,身負刑法,即便不死,也只能終生流放苦寒之地,或是投于深山礦洞之中,以命服役。”
商岳苦笑一聲,對簡星夏深深鞠了一躬:“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兩位的好意,我心領了。”
商岳此時心緒復雜。
自他成年之后,家中樁樁件件大事,無一不令人生不如死。
直到此刻,他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甚至于,他應該已經死在礦難之中了。
可偏偏,在這里遇到了唯一心善,對他好的人。
商岳的笑容苦澀極了:“黥面之后,我便是人人喊打的重犯,再無法行走于世間,小姐有心收留我,但我留下只會給小姐帶來麻煩。”
黥字,就是活著的剮刑。
只要他活著一刻,只要有人看到他額頭上的黥字,就會知道,他是重犯,人人得而誅之。
堪比千刀萬剮之苦。
商岳決心赴死。
“兩位心中大善,但我額上之字,只會連累兩位。”
“能吃上一口飽飯,商岳已心滿意足,即刻便去毀容赴死,絕不叫人看到我額上之字。”
以免連累兩位。
大黑:聽不懂。
但感覺他想死,得攔著。
簡星夏:“……”
商岳大義凜然地說了一通,確實很令人感動,他寧可死,也不愿意讓人看到他額頭上的刺字,免得連累簡星夏和大黑。
可是……
但凡你換個字兒呢?
簡星夏看著商岳頭上那個古文、今文、大炎文都沒什么太大區別的——
“火”字。
著實有些頭疼。
但凡商岳換個字,配上他剛才的話,都很合理。
可是這個“火”字,真是讓人難以沉浸式感受。
簡星夏有點想撓頭,她該怎么跟商岳說,首先刺字這個事兒,在現代人眼里,不算什么大事兒。
再一個,“火”字,簡直是刺字當中最平凡普通甚至有些低調的存在了。
刺各種恨啊愛啊金木水火土的……實在是不少見。
簡星夏的沉默,讓商岳會錯了意。
商岳左右看看,選中一塊石頭,撿起來就要往自己額頭上砸——
他就是死了,尸體上也不能有黥字。
不能讓人看見,從而影響山莊。
簡星夏喊大黑:“快攔住他!”
大黑一巴掌拍掉商岳的手。
商岳一個不穩,五體投地,又摔趴一次。
他趴在地上,轉過身,瞪著眼——他想死,但是,大黑這一巴掌力道也太大了吧!
讓人死,都不能死得舒服一點……
大黑趕緊扶起商岳:“主人說攔住。”
不是他的錯。
簡星夏趕緊開口,不能讓商岳繼續沉浸在赴死的情緒里了。
情緒問題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快速投入到勞動中。
干起活來,要么是更想死了,要么,大部分人還是會忘記想死的。
簡星夏趕緊說道:“商岳,你是被我從礦難中招來這里的,你這條命現在算是我的。”
簡星夏板著臉:“我不讓你死,你沒資格死。”
商岳呆滯地瞪著眼睛,沒聽明白這是好話還是壞話。
只有大黑,在一旁用力點頭。
嗯嗯!
主人說得對!
主人不讓死,那就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