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后,二房院子的丫頭們結(jié)伴去拿午食,鳳仙走在前面,畫屏和幾個二等丫鬟跟在后面。
到灶房拿了飯,鳳仙卻不急著走,當(dāng)著其他丫鬟的面兒,笑盈盈對金娘子道:“金娘子,我有句閑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金娘子心一提,舀湯的大勺子磕在鍋邊,臉上堆起笑:“姑娘哪里話,咱都是二房的人,有什么不能說的?”
周遭人都看了過來,跟在金娘子身后打下手的雀梅、月寧和畫眉,也停下手中活計,好奇她要說啥。
鳳仙抬手捋捋頭發(fā),慢悠悠開口:“前兒個我聽一碎嘴的嚼舌根,說近來夜里路過灶房,總瞧著同一個小丫頭,對著大一盆子碗碟洗洗涮涮,那井水冰涼,瞧著怪可憐。”
“她后來一打聽,說這活兒呀,本是輪著干的,可偏有一個丫頭躲懶,仗著有個姐姐在內(nèi)院當(dāng)差,把那累活全推給別人。”
她抬眼掃過月寧三人,繼續(xù)道:“那嚼舌頭的說:一個人一雙手,哪能洗的凈一大家子的碗?可別到頭來活沒干好,主子們再怪罪下來——”
她話剛出口,畫眉的臉色就變了,不等鳳仙說完,竟梗著脖子插嘴道:“到底是誰在外頭胡扯,我們灶房里的活可都是輪著干的!”
她這一頂撞,叫周圍人吃了一驚,金娘子更是臉色發(fā)黑,扭頭喝道:“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
鳳仙本沒指名道姓,畫眉這一張口,她就笑了:“我還沒說完,你這小丫頭倒急了,我瞧著你有點面熟,可是畫屏的妹子?”
畫眉想開口,卻被人群里臉色難看的堂姐狠狠剜了一眼。
鳳仙見她不回答,也不再搭理她,只說。
“當(dāng)時我把那人呵斥走了。我想金娘子管灶房這么多年,該是不能出這事兒,所以來說一聲,別是中間有什么誤會,可現(xiàn)在看來,這事兒難道是真的?”
她眼神似笑非笑,最后視線落定在畫屏臉上。
二房院子里的其他丫頭,已經(jīng)開始偏頭竊竊私語。
畫屏臉色青了紅,紅了青,卻不敢說話。壞了灶房規(guī)矩事小,若是連累了自己在院里的名聲,傳到娘子耳朵里,那就糟了。
鳳仙這哪是在說灶房,分明是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打她的臉!還有畫眉,早叫她安分些,偏不聽!蠢的像頭驢,這節(jié)骨眼上張嘴給人送把柄!
雀梅憋著笑,偷偷扯了扯月寧的衣袖。月寧面上沒啥表情,私下伸手回拽她一下。
金娘子臉上笑容發(fā)僵,目光在鳳仙和畫屏之間打了個轉(zhuǎn),心里跟明鏡似的。
這是上頭的大丫鬟斗法,拿她這灶房打擂呢!可恨的是,鳳仙說的句句屬實,她還得承這份‘提醒’的情!
她勉強笑道:“多謝姑娘提醒,晚些時候,我定好好查問清楚。”
鳳仙笑著點點,施施然離開。畫屏也沒說什么,吊著臉子拿好飯走了。
待她們一走,金娘子轉(zhuǎn)身,冷冷瞅了畫眉一眼。
畫眉沒了先前的神氣勁兒,但仍一副不服氣的樣兒,嘴里嘟嘟囔囔踹了灶臺一腳。
下午,金娘子拎來一桶張牙舞爪的螃蟹,徑直吩咐畫眉去刷洗干凈。
畫眉皺著眉,下意識推脫:“媽媽,我手里還有別的活要干,您讓別人去吧。”
若放以前,金娘子或許就含糊過去了,可有了中午那一出,金娘子再不慣著她,嘭的把木桶扔到地上,沉著臉道。
“讓你去你就去!怎么就你手里的活兒是活?旁人都閑著的?”
金娘子平時話不多,鮮少與人紅臉,畫眉更是第一次當(dāng)著眾人面挨訓(xùn),臉上頓時火辣辣,臊的通紅,只得上前拎起木桶。
灶房里其他人見她吃癟,互相遞眼色,臉上盡是看好戲的神情。
雀梅拉著月寧,借口打水洗手溜到井邊。
一到井邊,雀梅就捂著嘴樂出了聲:“該!真是活該!你瞧見她那臉色沒,可真解恨!”
她笑夠了才湊近月寧,壓低聲好奇道:“誒,月寧,你怎么認(rèn)識鳳仙姑娘?”
月寧搖搖頭:“我哪里認(rèn)得她?不過是把灶房里的事透給了丁婆婆。”
雀梅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你這腦瓜子可真好使!丁婆婆那張嘴,存不住話,可不就傳到鳳仙姑娘耳朵里了?”
月寧伸手抵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可千萬別往外說。”
雀梅點頭如搗蒜:“我嘴嚴(yán)著呢!”
那一桶螃蟹畫眉刷到了太陽西斜,手上多了好幾道血口子,正好晚上輪到她刷鍋,她就又想往外推。
眼睛在灶房里瞟了一圈,盯上了平日里最好說話的月寧:“我手疼,今兒的鍋你洗吧。”
月寧正在灶邊理柴火,頭也不抬,回道:“洗不了,我有事。”
畫眉眉毛倒豎:“你說什么?”
月寧站起身,盯著她,不咸不淡道:“洗不了。你要想換活兒就去找金娘子,金娘子讓我干我就干。”
“好哇,我這就去找金娘子!”畫眉瞪著她,聲音又尖又細(xì),身子卻沒動。
都怪那該死的鳳仙,中午鬧那一出,現(xiàn)在她想在大灶房使喚人都使喚不動了!
月寧淡淡瞥她一眼,繼續(xù)蹲下理柴火,不再理她。畫眉現(xiàn)在沒了金娘子庇護,不過是一只虛張聲勢的貓。
當(dāng)然,她沒貓貓那么可愛。
畫眉?xì)獾亩迥_,但到底沒敢去找金娘子,老老實實洗鍋去了。
沒有畫眉亂塞活兒,月寧早早就做完了自己的那份工,趕在太陽落山前下值回家,換了身干凈的素藍色粗布衣裳,揣上錢袋出了門。
先前跟畫眉說有事,她沒騙人,是真有事。還有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她得去買送給金娘子的節(jié)禮。
她打進了灶房就勤勤懇懇,但想升職,光靠勤懇可不夠,第一步就得讓領(lǐng)導(dǎo)看見自己。
主動上去送份節(jié)禮,也顯得懂規(guī)矩。
從角門出府時已臨近黃昏,街上華燈初上,酒樓瓦舍點起花燈,道兩旁全是小攤販,賣什么的都有,吆喝聲不絕于耳。
“木簪,什么花樣都有。”
“熱鹵羊角子喲——”
“蒸餅,剛出爐的蒸餅嘞!”
“糖米糕八文一包!”
白白胖胖的糖米糕切成三角形,一塊塊擺在竹篾里,上頭還撒著金黃色的干桂花,月寧看的流口水,挪不動腳。
“小娘子,來包糖米糕?”攤主大伯招呼道。
月寧摸摸腰間的錢袋子,吸了滿腔的米糕香后,最終還是堅定地?fù)u搖頭:“不了。”
她兜里的銀子,現(xiàn)在也就只夠買節(jié)禮。
快步走過攤子,她拐進一家帛鋪,沖著店家問道:“大娘,有沒有好點的手帕?”
大娘笑著道:“小娘子想要什么樣的?咱家有絲的,有綾的,還有羅的、棉的。”
說著每樣拿出一條,搭在柜臺上給她看。
其中絲綢帕子最好看,上面繡著蓮花紋,泛著珍珠似的柔光。其次是綾的,沒有絲綢那么光滑,但也輕薄細(xì)密。
月寧伸手摸了摸,問道:“絲的多少錢?”
“咱這是好絲,繡的花樣也好看,你要的話給六錢。”大娘道。
月寧咋舌,六錢就是六百文,她如今的月錢一個月也才八十文,這一方絲帕要她半年工錢?
“那這個呢?”她又指指綾的。
大娘打量一眼她身上的粗布麻衣,想了想道:“這個也好,織的密實,如意紋意頭好。小娘子你誠心要的話,我給你便宜些,給四錢。不然咱家還有羅的。”
四錢也很貴,但俗話說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月寧拿起帕子看,這方綾帕有小臂長,淺青色,四個角繡著如意紋,簡潔大方,看著也上檔次。
“行。”她掏出錢袋,肉疼的拿出一角碎銀子。
大娘接過去,拿小秤稱量好,找給她兩串銅子。
月寧小心系好錢袋,把綾帕疊整齊,趁著天兒還有些光亮,趕回了家。
回到家,她把帕子放在一邊,把錢袋里的銅板一股腦全倒在了炕上,一個個數(shù)起來。
她賃給杜府三年,得了三兩銀子。
姑姑給管事的送禮走關(guān)系,花去二兩多,她買帕子又花去四錢,滿打滿算就只剩下不到三錢。
這時,方姑姑也下值了,進屋第一眼就看到了炕上的綾帕,還有散落周圍的銅錢,不由驚道。
“月寧,你買帕子了?你買它做啥?那可是給你留著做冬衣的錢!”
她跑到炕前,急的直跳腳,拎起起那金貴帕子不知道說啥好,昨兒還想著這孩子做事沉穩(wěn),讓人放心,今天就出事了!
月寧的棉襖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了,如今她個子抽條已穿不得,她白天還想著,天兒越來越冷了,明天去買些棉花,再扯塊布,給她做身新襖子,哪想這一回來錢卻沒了!
不等月寧說話,方姑姑拽起她就往外走:“你這孩子真是沒長大,錢放手里就亂花,這帕子不是咱這等人家能用的,走,退了去!”
“姑姑!”月寧忙拉住她,壓低聲嚷道:“姑姑!這帕子是我拿來送禮的!”
方姑姑一愣:“啥?送啥禮?送誰?不是已經(jīng)給管事送過了”
月寧把她拉回炕沿坐下:“是送給金娘子的中秋禮。”
下人房的墻皮薄,說話高聲些隔壁都能聽到,方姑姑不得不也跟著壓低聲:“月寧,你別是叫人給哄了!”
“送禮給管事,那是買條路走,咱認(rèn)了。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了府,再送金娘子這么金貴的東西,能有啥用?”
月寧從她手里拿回帕子,低頭撫平上面的細(xì)褶:“姑姑,我送金娘子禮,怎么不算買條路呢?”
再抬頭,水葡萄似的大眼睛亮閃閃:“進府只是剛剛開始,姑姑,我不能一直做個幫廚丫頭!”
方姑姑看著她,愣了。
她一直都知道月寧是個聰明有主意的,卻不知道她這么有主意,眼前的小姑娘好像變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但她還是心疼,忍不住念叨:“那可是留著給你做襖的錢……”
“短的不多,將就將就也能穿。”月寧安慰道。
方姑姑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見她一副鐵了心拿定主意的模樣,張了張嘴長長嘆了口氣,到底沒再言語,蹬了鞋子,盤腿坐到炕上數(shù)銅子。
數(shù)完月寧剩下的,又從枕頭下摸出一個錢袋,掏出兩錢放在一起,琢磨去淘點兒舊棉花,怎么也得給侄女做身新襖子。
小姑娘十四五正是長個子的年紀(jì),舊襖子那哪里是短一點點,半個小臂都快探出去了,穿上像什么樣子,把孩子凍壞了,到時咋給大哥大嫂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