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松宣布“慶功宴”殺青的第二天。
《漢楚傳奇》劇組最大的主會議室,再度坐滿了人。
今天的議題,是“戰”前會議。
討論全片投資最高、場面最大、也最危險的核心——彭城之戰。
魏松、秦峰、制片人、特效總監……所有核心主創悉數到場。
但今天象征著最高話語權的主位,卻空著。
會議時間一到,分秒不差。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來人年過六旬,身材不高,但整個人像一截被擰干了所有水分的樹根,精悍得嚇人。
他穿著一身洗到發白的黑色練功服,腳踩最普通的布鞋,走動間悄無聲息。
他一踏入,會議室里原本壓抑的議論聲,瞬間被抽空。
武術指導,袁奎。
圈內人稱“袁指”。
一個活著的傳奇,被譽為行走的“活兵器譜”。
他看都未看那個空著的主位,徑直走向會議室前方的白板。
“昨天看了魏導發來的新要求。”
他開口了,嗓音粗糲。
“要實戰,要壓迫感,要三萬破五十六萬的奇跡感。”
他拿起筆,用筆頭重重叩擊白板。
“那就把之前做的所有動作設計,全部扔掉。”
一句話,讓坐在他下手邊的幾名武術組副指導,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那可是他們團隊熬了數個通宵的心血。
“那些飛來飛去的,叫武俠,不叫戰爭。”
袁奎背對著他們,語氣里沒有半分情緒。
“戰爭,是物理學。”
他示意助理。
助理立刻將U盤插入電腦,投影幕布亮起,一段CG模擬動畫開始播放。
畫面是上帝視角。
一支古代重騎兵,結成冷酷的楔形陣,鑿穿龐大的步兵方陣。
血肉之軀在鋼鐵洪流面前如同紙糊。
整個過程看得人頭皮發緊。
“彭城之戰,核心是騎兵閃擊。”
袁奎用筆尖,直直點向屏幕上那個位于陣型最前端的紅點。
“項羽,不是一個人在打。”
“他是陣眼。”
“他的勇猛,體現在他作為整個沖鋒陣列的箭頭,帶領身后騎兵,撕開敵人防線的那股純粹的破壞力上。”
“我要的,不是他一個人能打十個。”
袁奎的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的耳膜都在嗡嗡作響。
“項羽在那里,他的陣就在那里。”
會議室里,眾人被這股撲面而來的戰爭實感,震得說不出話。
這他媽的,才是真正的霸王!
“所以,”袁奎關掉視頻,轉身面向眾人,“我需要一個長鏡頭。”
“江辭,作為箭頭。”
“他身后,跟著我們最好的十二個馬術特技演員,組成一個最小規模的沖鋒陣。”
“用一個鏡頭,從高坡俯沖,貫穿由三百人組成的漢軍步兵方陣。”
“轟!”
這句話,讓剛剛還沉浸在震撼中的長青制片人,瞬間彈了起來!
“不行!絕對不行!”
“袁指,您這是在開玩笑嗎?長鏡頭?高速沖鋒鑿穿人群?”
他急得滿頭是汗,聲音都變了調。
“馬的速度,人的反應,現場的煙塵,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會出人命的!”
“這不是拍戲,這是玩命!”
旁邊的安全顧問也立刻附和:“袁指,這個風險等級太高了,保險公司絕對不會批復。”
袁奎靜靜地聽著,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面無表情。
等他們都說完了,他才慢悠悠地開口。
“那就用特效。”
“讓江辭騎在個綠馬上,對著綠幕揮幾下槍。”
“然后讓后期公司,去制作千軍萬馬。”
“那樣最安全。”
制片人一聽,以為他妥協了,剛要松一口氣。
袁奎的下一句話,把他釘在原地。
“但那樣拍,我就不拍了。”
“……”
“我袁奎的名字,不做假東西。”
他把手里的馬克筆,輕輕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魏導,你來做這個決定吧。”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了導演魏松。
魏松當然想要袁奎說的那種真實感!
可是……安全和預算,是懸在他頭上的兩把刀。
整個會議室,陷入了可怕的僵持。
角落里,秦峰端著他的保溫杯,慢悠悠地吹著熱氣,一言不發。
他早就料到會是這個局面。
袁奎這個老瘋子,這么多年,脾氣一點沒變。
就在這時。
一個平靜的聲音,切開了凝固的空氣。
“袁導。”
是江辭。
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安靜地聽著。
“要達到您說的那種‘人馬合一’,在馬上鑿穿敵陣。”
“作為演員,需要掌握的第一個,也是最核心的馬上動作,是什么?”
這個問題,讓會議室的眾人都愣住了。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刻,他居然問了一個純粹的技術問題?
袁奎也有些意外。
他轉過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打量這個年輕人。
江辭的提問,沒有站隊,沒有和稀泥。
這份冷靜,讓袁奎那張冷硬的臉上,多了一絲欣賞。
“光說沒用。”
袁奎對著江辭,言簡意賅。
“跟我來。”
他轉身就走,步履間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江辭立刻站起身,跟了上去。
魏松、秦峰、趙穎菲,還有一眾好奇的主創和工作人員,也都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只留下制片人和幾個安全顧問,面面相覷,臉色比鍋底還黑。
劇組的專用馬術訓練場。
袁奎帶著眾人,來到一個奇怪的區域。
這里沒有真馬,只有一個巨大的,由無數液壓桿和鋼架支撐的機械裝置。
裝置的頂端,是一個按照真實馬背比例打造的鞍座。
“動態機械馬。”
袁奎拍了拍機器冰冷的底座。
“能百分之百模擬馬匹在戰場上,能遇到的所有情況。”
“急停,轉向,沖撞,甚至是被長矛絆倒時的翻滾。”
他看向江辭。
“我要你上去,完成一個動作。”
“回馬槍。”
話音剛落,人群里就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
“回馬槍?那不是小說里的招式嗎?”
“這可是最難的騎術動作之一了,需要在身體完全失控的瞬間,強行扭腰發力……”
秦峰走到魏松身邊,壓低了嗓門。
“老袁這套東西,當年差點廢了張耀揚一條腿。”
魏松心頭一緊。
“那小子拿了金像獎之后想轉型拍動作片,結果第一天,就從這馬上栽下來,小腿骨裂,躺了整整半年。”
秦峰看著不遠處那個已經準備跨上機械馬的年輕人。
“這小子,心是真大。”
江辭已經坐上了鞍座。
工作人員遞給他一桿道具馬槊,入手極沉,遠不是普通表演用的那種輕飄飄的貨色。
“準備好了嗎?”袁奎問。
江辭點頭。
袁奎對操作員打了個手勢。
“嗡——”
一聲悶響,整臺機械馬,活了!
劇烈的晃動毫無征兆地襲來!
江辭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手里的馬槊差點脫手!
他死死夾住冰冷的“馬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維持平衡。
但這感覺根本不是騎馬!
機械馬開始不規則地轉向、顛簸,模擬著在混亂人群中穿行的軌跡。
江辭整個人在上面被甩得東倒西歪,狼狽不堪。
他嘗試著舉起那桿沉重的馬槊,想要做出揮舞的動作。
但巨大的離心力,讓他連抬起手臂都變得無比困難。
趙穎菲站在人群外圍,好看的眉緊緊蹙了起來。
江辭卻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他在狼狽的晃動中,強迫自己的身體去記憶這種失控的感覺。
肌肉的每一次對抗,重心的每一次偏移,都被他清晰地感知并記錄在腦海里。
終于,一次劇烈的顛簸后,他勉強穩住了身形。
他沒有再嘗試去做任何多余的動作。
而是抬起頭,看向場邊的袁奎。
那雙眼睛在汗水的映襯下,亮得嚇人。
“袁導。”
他的聲音有些喘,但異常清晰。
“請您親自做一遍。”
“我想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