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更鼓剛敲過,廠房里的燈火卻不肯熄滅。
爐膛敞著口,內里只剩一簇暗紅的核,像打盹的獸,偶爾吐出半口溫熱。
我蹲在爐門前,把最后一盤硅片緩緩拖出——
鐵盤與磚面摩擦,"沙——"聲拖得老長,像替這座舊農機廠,磨亮一條新生的喉嚨。
林靜摘了眼鏡,用袖口擦鏡片,白霧立刻蒙住她的眼,"五百只,全數合格。"
她聲音低,卻像給黑夜敲了一記小鑼,"咚"一聲,撞在我耳膜,又回蕩在胸腔。
聶小紅把絕緣桿橫在肩頭,桿尾挑著一只破舊的馬燈,燈罩被火烤出裂紋,光從裂縫漏出,像一捧捧碎金,落在她耳廓的疤上,"下一步,讓鐵開花的聲音,傳遍整條街。"
我點頭,指尖卻下意識摩挲著一只剛封裝的晶體管——
鋁殼冰涼,棱角在皮膚下壓出淺坑,像要把自己嵌進我的血脈。
"走,"我起身,石棉手套拍在膝上,灰塵在燈影里揚起,"去讓長街聽見自己的心跳。"
舊道木門"吱呀"轉開,寒氣撲面而來,像誰把一壇冷透的墨,當頭潑下。
門外停著一輛人力板車,木把被雪水浸得發黑,卻泛著幽幽亮。
車上,木匣層層碼放,蓋一塊藍底碎花布,邊角被風掀起,"撲撲"抖動,像一群急于起飛的鳥。
我扶住車把,肩骨一沉,重量順著臂骨往下走,在腳底與石板之間,架起一條看不見的橋。
顧驍從霧里走來,他沒穿軍大衣,只一件舊夾克,肩頭皮革磨得發亮,"路滑,慢點推,別驚動狗。"
我點頭,腳尖碾了碾地面——薄冰"咔嚓"裂出細縫,像給即將啟程的輪子,預先寫下一串節拍。
板車第一聲"吱呀"劃破靜夜,聲音被霧吞去大半,只剩一條細線,在耳后游走。
我彎腰,肩膀抵住木把,骨節被重量壓得發酸,卻舍不得直腰——
每一步,都要讓長街聽見自己的鐵輪聲。
身后,林靜提著風燈,燈罩被霧涂成毛玻璃,昏黃的光團在腳邊晃,像一小片不肯熄滅的晨旭。
聶小紅走在最前,她背一根絕緣桿,桿頭挑著銅鉤,偶爾敲擊地面,"叮——"
脆響被霧折回,像給看不見的遠方發信號:霜花要醒了。
長街在霧里漸漸顯形——
兩側梧桐落盡,枝椏挑著殘月,像無數瘦骨嶙峋的手,卻不再瑟縮,而是悄悄張開指縫,偷看我們的隊伍。
第一家亮燈的是豆腐坊寡婦。
她推開窗,霧氣裹著她散了一半的發髻,"要送貨?"
我笑,"送聲音。"
她沒聽懂,卻把孩子往懷里攏了攏,"路上滑,慢些。"
第二家亮燈的是老鐵匠。
他赤膊站在門口,爐火從他身后撲出來,把他影子投在霧里,像一截被燒紅的鐵柱,"鐵開了花,記得回來讓我瞅瞅!"
我揚手,指尖被爐光映得透亮,"回見!"
一家,又一家……
燈火在霧里次第浮起,像有人在暗里依次點火,把一條沉睡的長街,一寸寸點燃。
長街盡頭,舊碼頭伸進江面,木樁被水霧浸得發黑,卻結了一層白霜,像老人胡須里藏著的鹽。
我把板車停在碼頭中央,江風迎面撲來,帶著水的腥甜,也帶著冰的鋒利。
霧在這里更濃,像一堵灰白的墻,把對岸的燈火、山影、甚至天空,都隔在不可知處。
顧驍彎腰,掀起木匣蓋,"霜花"在濕霧里泛著冷光,像一群剛被喚醒的星。
他抬眼看我,"讓它們先聽一聽自己的回聲。"
我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只舊收音機,旋鈕"咔噠"一聲——
"東方紅,太陽升——"
清亮的嗓音從喇叭里沖出,撞在霧里,又彈回來,像兩條金色的龍在江面纏斗。
江水被聲波震得簌簌抖動,細浪拍在木樁,"嘩啦——"
像給霧撕開一條縫,讓光漏進來。
我屏住呼吸,聽見自己的心臟跟著那聲音一起拔高——
霜花,第一次在這條長街盡頭,唱出了自己的歌。
返程時,霧開始散了。
月亮從云縫探出頭,像誰咬了一口的銀餅,冷冷掛在天邊。
板車空了,輪子輕快地"吱呀",像另一種節拍,在青石板上敲出歡快的鼓點。
我走在最前,肩頭被江風吹得發麻,卻舍不得拉上領子——
要讓風把剛才那聲"東方紅"吹回長街,吹進每一扇剛剛亮起的窗。
經過老鐵匠鋪,他竟還站在門口,手里拎著一只小鐵錘,見我們回來,"當——"
一聲敲在鐵砧上,脆響被夜風送得很遠,像給這條長街,蓋上一枚滾燙的印章。
我揚手,指尖在月光下劃出一道白線,"鐵開了花,您瞅見沒?"
老人咧嘴,火光映著他缺了門牙的笑臉,"瞅見了,滿街都是!"
我笑了,心里卻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
滿街都是,是啊,霜花開了,開在鐵與霧之間,開在剛剛蘇醒的黎明。
就在回聲散盡時,風忽然變了方向。
它從江面倒灌回長街,卷起細雪,也卷起一股淡淡的煤煙味——
那是舊郵電樓鍋爐房的氣息,卻混了一絲陌生的焦糊。
我腳步慢下來,鼻尖在寒風里用力嗅了嗅,心里"咯噔"一聲:
有人在燒電路板,而且是批量燒。
——想毀掉我們剛布下的"回聲"?
顧驍顯然也聞到了,他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峻,"去看看。"
我點頭,把板車交給林靜,"你們先回爐,我去滅火。"
聶小紅把絕緣桿往肩上一甩,"我也去,滅火得用對工具。"
舊郵電樓后院,鐵門半掩,里面透出詭異的綠光。
我推門,熱氣撲面,像誰把一堵火墻推到我面前。
鍋爐膛里,火舌舔著鐵柵,上面架著一只舊鐵桶,桶里塞滿半成品的"霜花"——
它們被火焰撕扯,鋁殼扭曲,發出細微的"噼啪",像一群小鳥在哀鳴。
林斌站在火前,手里拿著鐵鉗,臉色被火光映得慘白,卻帶著扭曲的快意。
我心臟猛地一緊,血涌上耳膜,"住手!"
聲音在鍋爐房炸開,卻被火聲吞了大半。
林斌回頭,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鐵開花?我要它化成灰!"
他抬手,要把整桶半成品倒進火膛。
千鈞一發,聶小紅的絕緣桿橫飛出去,"當"一聲砸在他手腕。
鐵鉗落地,火星四濺。
我撲上去,一拳砸在他腹部,他彎腰痛呼,卻還想掙扎,被顧驍反剪雙手按在鐵欄,"游戲結束。"
火仍在燒,桶里殘片被熱浪卷得翻飛,像一群來不及起飛就被折翼的鳥。
我彎腰,撿起一片尚算完整的"霜花",鋁殼已被燒得發黑,卻仍保有一絲棱角。
我把它攥進掌心,被燙得生疼,卻舍不得松——
這是提醒:火能鍛花,也能毀花;風能助燃,也能滅火。
火滅了,雪又開始下。
我們壓著林斌往回走,風在耳邊呼嘯,像給黑夜吹響一支無形的號角。
我走在最前,手里攥著那只半焦的"霜花",棱角硌著掌心,疼,卻讓我異常清醒。
經過長街中央,我停下腳步,抬頭望——
雪落在眼里,冰涼,卻也把遠處的燈火洗得更亮。
顧驍走到我身側,他沒說話,只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掌心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像給剛剛淬火的我,覆上一層緩慢的回火。
我深吸一口氣,鐵銹味混著雪氣,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下一局?"他低聲問。
我點頭,指尖在寒風里劃出一道白線,"讓霜花開到更遠的山脊去。"
雪落在那條線上,瞬間化成一個細小的凹坑,像給未來留下的印記。
回到廠房,天已微亮。
我立在門口,回望長街——
燈火一盞盞熄滅,霧色一寸寸褪去,青石板上留下車輪碾過的濕痕,像兩條并行的河,通向不可知的遠方。
爐膛里,余燼仍在呼吸,偶爾"叮"一聲,是鐵在收縮,也是心臟在歸位。
我把那只半焦的"霜花"放在爐口,火光映著它殘缺的棱角,像給黑夜點上一枚不肯熄滅的星。
風還在吼,火還在燃,長街的夜,終于不再只有寒冷與黑暗。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