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還沒深,風已經先到。
它從山脊跑下來,掠過結冰的河面,鉆進長街,一頭撞在農機廠的鐵皮門上,"嘩啦——"像巨獸甩動鎖鏈。
我站在門內,手背被風抽得發麻,卻舍不得后退半步——
爐膛里,第一把火剛剛點著,橘紅的火苗在風口探頭探腦,像一群未經世事的幼獸,稍不留神就會被寒風掐滅。
顧驍把軍大衣領子豎到耳根,低聲道,"風太大,爐壓不穩。"
我搖頭,"讓它穩。"
說話間,抬手把爐門又推開半寸,火舌"轟"地竄高,熱流撲出來,與冷風撞個滿懷,白霧在爐口盤旋,像一條不肯落地的云。
老鐵匠蹲在爐側,把鐵砧敲得"當"一聲,火星四濺,"風越硬,火越旺,別怕。"
他聲音啞得像鐵銹剝落,卻帶著火星的熱度,落在我耳里,燙得心口微微發顫。
爐膛深處,火聲由低吟轉為咆哮,像誰把風整個塞進了鐵肚子。
我穿石棉手套,把第一盤硅片送進爐口——
暗藍圓片在火里泛著幽光,像一泓被凍住的湖水,突然被日出點燃。
爐門合攏,"哐"一聲,世界瞬間安靜,只剩風機"嗡嗡"轉動,像巨獸在黑暗里喘息。
林靜站在觀測孔,眼鏡片被火光映成兩塊小太陽,"溫度曲線正常,再守三十分鐘。"
她聲音輕,卻像給火里投下一顆定心丸。
我點頭,手套背面全是汗,石棉纖維被浸濕,變得沉重,卻讓我莫名踏實。
聶小紅倚在爐尾,手里轉著絕緣鉗,鉗尖偶爾碰撞欄桿,發出清脆的"叮",像給夜色打節拍。
她抬眼看我,虎牙在暗處閃一下,"第一爐要是成了,咱們給長街送份大禮?"
我笑,"送什么?"
"送聲音——讓五百只晶體管一起唱歌,唱到雪都化。"
風把爐火的味道帶出廠房,順著長街一路舔過去。
臨街木樓窗戶亮起一盞、兩盞……像有人在暗里依次點火。
老鐵匠的孫子最先跑來,他赤腳踩在雪里,"咯吱咯吱"響,卻舍不得停,"姐姐,爐子在唱歌嗎?"
我蹲下身,把他冰涼的小手握進掌心,"在鍛花,鐵的花。"
孩子眨眼,黑眸里映著遠處爐口的橙光,像兩顆被點燃的黑曜石。
他忽然回頭,沖著黑夜的盡頭大喊,"鐵要開花了——"
童聲被風撕得七零八落,卻傳得很遠。
于是,更多窗戶亮起,更多影子投在窗紙,像一截截被拉長的枯枝,正在寒風里悄悄復蘇。
火守到一半,外面傳來"啪"一聲脆響——
電線桿上的瓷瓶被風掀落,砸在石板街,碎成白光。
緊接著,燈光一閃,整座廠房瞬間陷入黑暗,只剩爐膛里殘余的橙紅,像一顆將熄未熄的心。
"停電!"有人低喊。
風機停止轉動,爐溫開始無聲下滑,像有人悄悄擰開水閘,把熱水一點點放走。
我心臟猛地一緊,卻聽見自己聲音出奇冷靜,"備用柴油機,三分鐘內點火。"
聶小紅早已躥出去,絕緣鉗在她手里變成拐杖,"當"一聲撬開柴油機箱。
林靜撲到爐門,用身體擋住風口,防止冷風倒灌,"溫度不能掉!"
我摸黑沖向柴油機,手指被鐵皮劃破,血珠滾進掌心,卻顧不上疼——
火不能滅,花不能謝。
柴油機手柄冰冷,像一條冬眠的蛇。
我雙手握住,用盡全身力氣往下一壓——
"咔、咔……"
齒輪咬合,發出艱澀的抗議,卻遲遲不肯醒。
汗水順著鬢角滑到下巴,懸而未落,被寒風凍成細小的冰針。
第二下、第三下……
手臂肌肉開始發抖,像有火在筋脈里燒,卻找不到出口。
忽然,一只覆著薄繭的手覆在我手背上——顧驍。
他掌心滾燙,聲音低啞卻穩,"一起。"
我們同時用力——
"轟——"
柴油機噴出一股黑煙,像一條被驚醒的龍,抖落滿身鐵銹,開始咆哮。
風機重新轉動,爐膛發出滿足的"嗡",像巨獸深吸一口氣,繼續它的低吟。
燈光亮起,我看見顧驍手背被劃破的血痕,與我掌心的血交匯,在柴油機殼上留下一抹暗紅,像誰給鐵器點了一枚朱砂印。
電恢復后三十分鐘,爐門再次開啟。
熱浪撲面,像有人猛地掀開蒸籠蓋,白霧瞬間彌漫。
我戴著石棉手套,把托盤緩緩拉出——
暗藍硅片在燈下泛著幽光,像一泓被凍住的湖水,湖底卻燃著篝火。
林靜把探針輕點片芯,"增益32.1。"
她聲音輕,卻像給黑夜敲鑼,"咚"一聲,震得我耳膜發麻。
接著,第二片、第三片……
數字像煙火升空,我心臟跟著它們一起炸開。
夠了,遠遠夠了!
最后一爐出爐,雪恰好停了。
我推著小車,把五百只封裝好的"霜花"晶體管運到長街中央。
小車載重,鐵輪碾過石板,"吱呀吱呀"像老舊的胡琴,卻拉得歡快。
聶小紅爬上郵電局屋頂,手里拎著一只老舊擴音器,"線路接好了?"
我點頭,把第一只"霜花"插進臨時焊好的測試座,"唱吧。"
電源合上——
"東方紅,太陽升——"
清亮的嗓音從喇叭里沖出,像一條金色的龍,順著電線奔騰,瞬間鋪滿整條長街。
雪粒子被音浪震得簌簌落,像給世界撒了一把碎鉆。
街兩旁的窗戶次第亮起,燈影在雪地上拉出長長的光帶,像兩條并列的星河。
孩子赤腳跑出來,在雪地里跳,"鐵開花了!鐵真的開花了!"
老鐵匠站在門檻,背手望著夜空,眼里映著遠處的火光,像年輕人一樣亮。
夜更深,風更硬,長街卻不再寒冷。
五百只"霜花"晶體管排成一排,像五百顆小小的星,被爐火鍛過,被雪水洗過,終于找到屬于自己的天空。
我立在街中央,仰頭呼出一口白霧,霧升上去,和爐煙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雪還是火。
顧驍從霧中走來,他沒穿軍大衣,只一件舊夾克,肩頭落滿霜花。
他站定,與我并肩,聲音低得只能讓兩個人聽見,"火已經點著,下一步,讓整條街跟著你呼吸。"
我側頭,看他被爐火映亮的側臉,"那就呼吸吧,一起。"
我們沒再說話,只是望著遠處漸漸亮起的窗燈,像望著一條正在蘇醒的星河。
風還在吼,火還在燃,長街的夜,終于不再只有寒冷與黑暗。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