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記憶不算清晰了，只是依稀記得那是去年6月，一個夏天，我所在的外企破產(chǎn)重組。

于是我們這些沒有所謂的海外戶口的合同工，便首當其沖成了犧牲品，別說補償金，連最后一個月工資都差點沒結(jié)清，每個人的情況幾乎大差不差。

“鐵飯碗”一夜之間碎得連渣都不剩，聽到消息那一刻，我整個人都懵了。

本就沒什么存款，工作又丟了鍋，那幾天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面試。仗著年紀輕，面談開場時對方都還客客氣氣，可一深入到專業(yè)問題，招聘官們的眉頭就擰成了疙瘩，毫不掩飾他們的失望。

也怨不得別人。回想過去幾年，我在單位基本就是混日子，沒攢下什么真本事。可外企不養(yǎng)閑人，現(xiàn)實給我結(jié)結(jié)實實上了一課。

從最后一家公司出來，我蹲在馬路牙子上，夏日的熱風裹挾著灰塵撲面而來，我卻只覺得渾身發(fā)冷。一種無力的挫敗感，從骨頭縫里滲出來。

二十多歲，都說這是男人最好的年紀。一起大學時期畢業(yè)的同學，快的都快生二胎了，我卻還在這里吊兒郎當，對象沒著落，反倒落下一身混日子的臭毛病。心里除了后悔，就只剩下一片茫然。

掏出手機，機械地刷著招聘軟件，推送來的不是保險銷售就是房產(chǎn)中介。我甚至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先去代駕過渡一下。

就在這念頭冒出來的瞬間，郵箱提示音突兀地響了。

“邀請您來面試，地址圍城區(qū)民主街順安路大華紡織廠，聯(lián)系人王廠長，電話……”

紡織廠？心里竟莫名生出一絲微弱的驚喜。再怎么說，紡織廠聽起來總比保險公司正經(jīng)。我立刻回了信息，詢問具體崗位，可那頭卻石沉大海。

眼看下個季度的房租就要交不上了，我一咬牙，決定親自去碰碰運氣。

紡織廠在郊區(qū)，由于污染問題只能建在牟山水庫旁邊的山頭上，出租車開了十幾分鐘才到。幾番打聽，終于在辦公樓里找到了王廠長的辦公室。

一進門見到他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發(fā)稀疏，笑容里帶著點油膩的熱情。聽我說明來意，他笑呵呵地讓我坐下，還遞了杯水：“叫啥名？多大啦？”

“龍飛，二十六，研究生畢業(yè)。”

他擺擺手，渾不在意：“學歷不礙事。是這么個情況，廠里有三棟工人公寓，現(xiàn)在一棟女寢缺個宿管，你看有興趣沒？”

宿管？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差點沒忍住當場罵娘。大老遠跑過來，以為是技術(shù)員甚至廠長助理，結(jié)果讓我看大門？那我還不如去賣保險！

或許是看出了我臉色不對，王校長趕緊湊近些，壓低聲音：“別急，你先聽我說完。咱們這待遇不一樣——晚七點到早七點，半夜可以睡覺，月薪八千，能接受不？”

八千？我愣住了。在我們這小城市，這絕對算高薪了，我上家公司拼死拼活干了四年，也才將將摸到五千的邊兒。

見我遲疑，王廠長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廠里食堂對職工免費，正常月休班工資照發(fā)。你覺得咋樣？”

媽呀！這待遇，簡直跟白撿錢差不多！我?guī)缀跻⒖厅c頭，可理智還是拉了我一把。“王廠長，女寢宿管……一般不都是大媽嗎？我一男的，不方便吧？”

他點起一支煙，吐出一口霧氣：“是不太方便。但咱這是紡織廠，小姑娘小媳婦們心思活，晚上總惦記帶男朋友回來，女的看門，怕攔不住吶。”

這理由聽著有點牽強，但我沒再追問。沒辦法，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那行，你回去收拾下，今晚就開始上班，沒問題吧？”王校長彈了彈煙灰。

“這么快？”我有些錯愕。

他敲了敲桌面：“正好趕巧了，一公寓原來那人剛辭職，你頂他的缺。有問題嗎？”

王校長臉上堆著笑，我卻總覺得哪里透著古怪。這應(yīng)聘流程順利得過分，待遇又好得離譜，上一任……為什么辭職？

猶豫只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現(xiàn)實的壓力就把它碾碎了。“沒問題。”我聽見自己說。

王廠長頓時眉開眼笑：“好！晚上七點，一號公寓，千萬別遲到。”

回到家，我沖了個澡，換了身還算體面的衣服。第一天上班，總得給工人們留個好印象。

晚上七點整，我趕到一號公寓，王廠長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了。

他把我領(lǐng)進門衛(wèi)室，遞了根煙過來：“跟你倒白班的是個姓于的大姐，我讓她先回去了。小龍啊，有幾個規(guī)矩得先跟你講清楚。”

我連忙點頭。

“第一，廠里十點熄燈。有些工人回來晚，你可以放進來。但十二點之前必須鎖門，之后任何人都不準進出，記住了？”

“嗯。”

“第二，你平時最好待在門衛(wèi)室，可以去走廊，也可以上廁所，但絕對不要進工人寢室，明白嗎？”

我再次點頭，這很合理。

“最后一件事，”他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一旦超過十二點，無論外面發(fā)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出去，更不能開門！哪怕天塌下來，也必須等到早上六點以后再說。清楚沒有？”

我心里一咯噔：“萬一……有個別工人突發(fā)急病，要送醫(yī)院呢？”

“那也不行！”王廠長斬釘截鐵，“就算人死了，也得六點之后抬出去！按我說的做，出了事我擔著。”

這規(guī)矩太不近人情了。但我還是壓下了疑問，點頭同意。

“行，有事打電話。”他拍拍我的肩膀，臨走前還把那盒煙塞到我手里。這份客氣，反而讓我心里更不踏實了。

王廠長走后，我獨自坐在門衛(wèi)室。

天徹底黑透，工人們?nèi)齼蓛沙酝晖盹埢貋怼２簧倥愤^時都好奇地打量我，聚在走廊里指指點點，大概是對男宿管感到新鮮。

不止她們別扭，我自己也別扭。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混到在女寢看大門。

果然如王廠長所說，快十一點半，我剛準備洗臉，就聽見有人敲窗衛(wèi)室的窗戶，一個女聲傳來：“你好，大爺，商量個事兒可以嗎？”

大爺？媽呀！我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沒好氣地拉開窗戶：“你好好看看，我像大爺嗎？”

窗外是個挺好看的女生，聲音清脆，她驚訝地眨眨眼：“咦？聽室友說樓下新來個男宿管，我還以為……沒想到是小哥哥啊。嘻嘻，小哥哥，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龍飛。什么事，說。”余怒未消，我的語氣有點沖。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哥哥，我錢包被偷了，能借我五十塊錢嗎？我親戚家突然有點急事，我想打車過去。”

我看著她，她穿著得體，打扮時尚，不像缺錢的主。我問：“你怎么不找室友借一下呢？”

“都睡啦，不好意思吵醒她們。”

也不是什么大錢，我沒再多想，從錢包里抽出一張一百的遞過去：“先拿著吧，萬一不夠呢。記得還我。”

“謝謝你！”她眼睛一亮，開心地接過，又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瓶汽水塞給我，“吶，這個給你喝！我叫寧寧，明天就來還你錢！”

“別，我不喝這個。”

“你拿著嘛！我在減肥，不能喝甜的，你不要就扔了好了！”她說完，不等我回應(yīng)，就一溜小跑沒了影。我在后面喊了句“注意安全”，她也沒回頭。

之后，我準備洗漱睡覺。在公共洗漱間，還撞見一個只穿著內(nèi)衣出來洗漱的女生，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幸好她也沒說什么，洗完就回去了。這讓我開始擔憂，自己以后上廁所該怎么辦？難道要備個盆？想到這，自己都覺得好笑。

看了一眼時間，差十分十二點。我起身去鎖門。

剛走到公寓大門，就看見外面站著一個穿紅色吊帶裙的女生。她很瘦弱，眼睛紅腫，像是剛哭過，看著楚楚可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這棟樓的工人，試探著問：“要進來嗎？”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打開門，她悄無聲息地側(cè)身進來。我一邊重新鎖門，一邊囑咐：“下次記得早點回來，再晚就進不來了！”

等我回過頭，走廊里空空如也，她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我也沒太在意，只當是她走得快。

睡前定了早上6：10的鬧鐘。門衛(wèi)室環(huán)境還行，只是不知道哪個女生，似乎和男朋友吵了架，低低的哭泣聲斷斷續(xù)續(xù)響了一夜，聽得人心里發(fā)毛，一宿都沒睡踏實。

早上被鬧鐘吵醒，口干舌燥。想起寧寧給的那瓶汽水，拿起來擰開灌了一口——

“噗！”

那味道差點讓我直接吐出來。這哪是汽水？一點氣都沒有，味道古怪，簡直像……放變質(zhì)了。

心里升起不祥的預感，我趕緊去看瓶身上的生產(chǎn)日期。

2021年2月1日

生產(chǎn)日期是四年前？這瓶汽水，早就過期了。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