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續了一整夜。
雨后的港島降了幾分暑氣,別墅區附近綠意盎然,被雨水沖洗得十分明凈。
室內冷氣十足,厚重的窗簾隔斷了落地窗外的光線,也模糊了時間的流逝。
只有夜燈的一縷光落在床上。
光線勾勒著謝青縵的身影,她清麗的面容透著一種冷感,微卷的青絲散落,肩頸線和背部線條精致又流暢,隱沒在薄毯里。
她陷在夢境中,睡得很不安穩。
……
狗吠,槍聲,火光,人影。
夢境中的一切混亂而模糊,她在黑暗中逃亡,拼了命地往前跑。勁風穿過耳邊,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逃亡的盡頭卻是一聲槍響。
砰——
……
謝青縵從睡夢中驚醒,急促地喘著氣。
鈴聲正在身旁狂轟亂炸,她抬手捂住額頭。醒來的那一刻,夢境中的細節就開始模糊了,她也沒放在心上,只是覺得那股驚懼和疲倦感,久久不散。
預覽中的未接電話和未讀消息密密麻麻。
【你什么時候回申海?】
【劇組最新通告發給你了,記得確認一下?!?/p>
【(語音)你幾時返嚟嘅?】
【(語音)你返嚟,點解唔同我講聲?今晚一齊出嚟聚聚咯?!?/p>
……
消息過了幾條,除了工作和學校行程,就是過去一好姐妹,問她何時返港的。
謝青縵遲鈍了很久,刷完消息才緩過勁兒。而后記憶后知后覺地回攏,她猛然從床上坐起來——
昨晚她是被人弄暈的!
薄毯隨她起身的動作墜落在地。謝青縵下意識抬手,捂住了后頸。
她警惕著周圍的環境,沒敢開燈。
但腳一沾地,地面的感應燈亮了起來,周圍的環境在視線內清晰。
臥室內很靜,只有她一人。
她倒沒受到行動限制,也不覺得身體有何不適,甚至通訊設備都在。
除了身上的長裙,不知被誰換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真絲刺繡的吊帶睡裙……一切似乎沒什么不同,昨夜恍然如夢。
噩夢已經不重要了。
這是哪兒?
劫后余生,心跳不可遏制地劇烈起來,謝青縵還沒捋清狀況,向寶珠的電話再次播了過來:
“Ivy,你在哪呢?”
“一言難盡?!敝x青縵看了眼身側的智能控制系統,心生遲疑,“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
“忘了我細嬸家做什么的了?怕你出現在頭條,我特地問了下,”向寶珠沒好氣道,“就知道狗仔會發雞瘟,昨天還真有人去墓園盯梢了。”
“不過說來也怪,我還沒張嘴呢,消息就被人壓下來了……”
對方說話的空擋,謝青縵已經確認了自己的安全,打開了窗簾。
落地窗外的風光一覽無余。
這棟別墅處在幽靜處,私密性極高。遠處山脈綠意如翡,海港彎如新月,山環水抱,藏風聚氣,是聚財納福的風水格局。
只是看上去不常住人,太冷清。
白加道?
礙于規劃問題和部分歷史原因,港城寸金寸土,白加道算得上非富即貴聚集地了。
不過在港城,這地段原也算不上一個“最”字。
只是早年有風水大師說,太平山是港島龍脈所在,才蓋過了九龍加多利山和深、淺水灣,成了政經必爭之地。
說來好笑,比之處處鉆研風水的港城豪門,內地那些世家,似乎還要在意龍脈一說。
總之,這地界也算得上金貴。只是具體住了誰,她全無印象。
“你在聽嗎?”向寶珠察覺到她心不在焉。
“你剛剛說,消息被人壓了?”
“何止啊,墓園附近的監控都被清了,那群媒體不知道得了什么信兒,今天全都閉了嘴?!毕驅氈榧{罕,“我還以為是你的關系。”
“開什么玩笑,”謝青縵輕笑著自嘲,“我要是有這手段,哪會淪落至此?”
港城李、霍、向、林四大家族,各有各的發家史,但基本上都是幾代的財富積累,沾了時代紅利的光,才一度輝煌。而權欲名利就是一張網,各方勢力錯綜復雜,關系盤根錯節——
這些年她深受其困,也深受其利。
可惜今非昔比,她被踢出局了。過去的人,除了向寶珠,對她都是敬而遠之的態度。
怕她有事相求,又怕風水輪流轉。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所思所作都會圓滑周全,沒落井下石,并非是想雪中送炭。
只要不牽扯利益,盤踞在港城的牛鬼蛇神,見了她依然可以給三分薄面,客客氣氣稱呼一句:“霍小姐”。
但私底下的鄙薄和惡意,在事態塵埃落定后,不斷放大——這份薄面,快耗盡了。
“不過……”
謝青縵巡脧了一遍周圍的布局,嘆了口氣,“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臥室內的陳列不俗,造價也不菲。
她腳下踩著的龍紋式樣拼花地板,來自意大利Berti的定制,頭頂的水晶吊燈,是Baccarat的設計,連矮柜上隨便擺著的那只花瓶,都是去年蘇富比拍賣行的壓軸,8500萬落槌的官窯宋瓷。再想想昨晚京A打頭的車牌——
誰有本事一夜平息事態,昭然若揭。
“???”
向寶珠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謝青縵說道:“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我可能要麻煩你查個人?!?/p>
“不就是做個背調嘛,跟我還見外?”
“白加道…號住的是誰?”謝青縵也沒再客氣。
通話對面卻詭異的沉默了幾秒,語氣里沾了點異樣的遲疑,“你問這個做什么?”
“怎么,不方便說?”
“也不是不方便,”向寶珠頓了頓,“其實這塊地,早就有人打聽過了。不過什么都查不出來。”
她壓低了聲音,“說是年初才易主,其實從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主人。對外的主人只是個幌子,你明白吧?”
空氣中的松木香讓人清醒,向寶珠的話也是。
上流圈就那么大,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傳遍了。什么都查不到,只有一種可能:
對方背景太深。
深到足以讓自己身份隱形。
“后來我還問了我老豆,他讓我別多事?!?/p>
話說到這份兒上,就沒有追問的必要了。
向家諱莫如深的態度印證了,這趟水太深,不是她能蹚的。
圈子和圈子間,是一層又一層的鄙視鏈,所謂的頂級富豪圈,占的不過是一個財字,多得是摸不到邊緣的人外人山外山。
有些人什么來頭,無法往深處細想。
也由不得她細想,敲門聲突然響起。
砰砰砰——
謝青縵結束了通話,見管家站在門外,朝她微微點頭致意:
“小姐,昨晚下雨了,先生帶您回來時,你的衣服弄濕了,現在已經清洗烘干了。”
外面菲傭忙忙碌碌,有兩人端著托盤跟在管家身后,上面放置著她的衣物。傭人規矩到機械,并沒有對房間內的一切,包括她,產生多余的好奇心。
“先生?”
管家沒有理會謝青縵的問詢,只是在得到授意后,菲傭將托盤放在了床頭。
“先生說,您醒了之后,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就請自便?!?/p>
這是下逐客令了。
謝青縵也沒想久留,心說到此為止吧。
昨晚的鬧劇,應該是有誤會的。哪怕不是誤會,她也不會再多事。
昨天墓園外的冒犯,和今天事態的平息,也算扯平了——比起一個有利的局面,真相實在無關緊要,她也不在乎。
再者,他敢將她帶回來,就證明任何她能想到的任何后續,都動不了他分毫。
繼續刨根究底,只會自討沒趣。
沒必要。
謝青縵換掉了那條睡裙。
隔間和浴室之間,有一面巨大的立鏡,映出那道曼妙的身影。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清極,也艷極,思緒卻跳回和向寶珠的談話,而后腦海不受控地想起昨夜那個男人:
昏光暗影里的匆匆一眼,她心驚肉跳,只記住他的側影,沉郁,又冷峻。
謝青縵輕笑了下,帶了點似嘲非嘲的意味。
叮——
手機在床上的震動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預覽彈出一條短信,只有簡短的兩個字:
【Lee:聊聊?】
隔了幾秒,屏幕再次亮起:
【Lee:我親愛的妹妹。】
謝青縵撈起手機,卻沒著急回復。她攏了下披肩,直接離開房間。
亮光如碎芒,從耳垂墜落。
在她轉身的那一刻,一只流蘇耳墜掉了下來,無聲無息地遺落在床榻之上。
-
幾個小時前。
興榮制藥的老總約見葉延生的第四次,是在紅港會,一家創建于1846年的老牌俱樂部。
港島寸土寸金的地段,社交休閑的場所,內里別有洞天。上世紀遺留的建筑風格復古又雅致,入目的家具擺件都是古董,鏤金刻玉,富麗堂皇。高昂的年費和過分嚴苛的背景篩選,將無數人拒之門外,因此私密性很高。
這次牽頭的中間人特殊,過往有些人情牽扯,葉延生也賣了面子,赴了約。
眾人早就候在那兒了,紛紛起身,率先上前的自然是林宗明。
“葉少可真是大忙人啊,難得賞光?!?/p>
林宗明朝葉延生緊走幾步,迎上來,朗聲笑道,“我這兒想見您一面,都快望穿秋水了?!?/p>
“林總說笑了,”葉延生和他輕握一下手,意態很淡,“我只是沒有助人為樂的雅興?!?/p>
這是說他多管閑事,非要蹚渾水了。
林宗明頓了一下,打了個哈哈,“做生意嘛,不就是多個朋友多條路。葉少,請。”
原想探探葉延生口風,迂回一下再開口,沒成想,這祖宗開門見山,他反倒不好接茬了。
前段時間,興榮制藥和諾科幾乎同時突破了新技術,研發了PD-1單抗生物制劑,一種新的治療霍奇金淋巴瘤的特效藥。在適應癥和使用劑量旗鼓相當的情況下,誰先拿到批文上市,誰就能搶占先機,擠壓對手的市場份額。
生物醫藥行業的商戰,不止是價格戰和專利戰,也是時間戰。
但醫藥上市需要申報,臨床審批的手續繁瑣,要想領先對家公司,率先打開銷路,興榮制藥需要一個背景雄厚,最好手眼通天的靠山。諾科背靠海外財團,不然興榮的人也不會到處托關系,為了搭上葉家,都求到林宗明這兒了。
林宗明肯蹚這趟渾水,替興榮牽這個頭,自然是收了不少好處,但他心里其實沒底。
港城頂豪圈子里,除了李家子弟橫跨了港城政經兩界,產業遍布全球,聲望最大,其他幾個家族都有式微的跡象。
霍家內斗帶來的影響還沒消弭,向家在向啟恒當選議員后,挽回了點兒頹勢,而林家——
早些年的判斷失誤,導致林家在內地錯失良機,如今林宗明進了公司,再想把手伸進內地市場,接管整個財團做話事人,多少有些吃力。畢竟林家現在握在他二伯林鶴川手里,而他這一代,競爭太大了。
好在葉延生似乎心情不錯,今天格外好說話。
雨后的港島陽光沒那么烈,空氣里多了幾分清涼,一行人便在高爾夫球場過了幾桿球。
紅港會的高爾夫球場坐落在山環水抱處,前9洞臨海,后9洞依山,山巒起伏,綠草如茵。球過了前幾洞,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直到輾轉回了休息室,話題才切到正事上。
“興榮前期砸了那么多科研費,如果被諾科搶先報批上市,那可真就是賣魚佬洗身了。”
林宗明吃不準葉延生的態度,話也沒說太滿,只是說,“但只要葉少抬抬手……”
啪——
落盞的聲音很輕,但包廂內陡然靜了。
“林總總怕是太心急了?!比~延生輕笑。
他還閑散地坐在雕花木椅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一撂。
總助得到授意,將一份檔案袋遞到了林宗明面前。
林宗明不解其意,但翻了幾頁之后,面色一點點沉了下去。
“好啊,興榮這班冚家鏟,做局做到老子頭上了?!?/p>
林宗明想發作,但在葉延生面前,他更著急怎么撇清關系,“葉少可能不相信,我這也是被人拉來的,財務造假和臨床數據涉假的事兒,我是真不知情啊……”
簡直是陰溝里翻船。
在生物制藥方面,他是個外行,不知道數據能有多大水分。但是從財務造假,到臨床數據造假,一堆爛攤子,還敢拉他出來替興榮背書,擺明了拿他當冤大頭。
被人陰了一把,已經夠跌面兒了,總不能連黑鍋也讓他來背吧?
“林總不必跟我解釋?!比~延生勾了下唇,“興榮的這筆爛賬,我不感興趣,只是提個醒兒而已?!?/p>
他修長的手指落在一份報紙上,輕點了點,笑意不溫不淡,卻也看不出什么火氣。
“其實這些東西不難查,只要林總的人,把關注花邊新聞的精力,留一半在項目上,就會少很多麻煩。”
點到為止。
說話的人語氣不改,聽話的人變了臉色。
林宗明一愣。
在場的都是人精,葉延生雖然什么都沒明說,但都清楚,這祖宗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提一嘴。
港城媒體行業幾乎都是林家注資控股,可以說,林家確實能左右港媒。
但報紙的版面上,除了無關緊要的新聞,最吸睛的就是一個當紅女星的緋聞,和霍家豪門內斗、霍大小姐下落不明的消息。
跟葉家毫不沾邊。
總不能,這上面有葉延生的人吧?
林宗明心思微動,但也不好直接問,只是笑著應承了一句:
“葉少說的是,手底下的人做事,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勞您多擔待。”
話點到這兒,葉延生也沒興致繼續耗著了。他要走,自然沒人敢留。
“您看今天這事兒鬧得,怪我,太疏忽,”林宗明起身相送,“我回去一定仔細料理?!?/p>
“小事而已,不值得什么。”葉延生淡笑,“我也希望,多個朋友多條路?!?/p>
說是“多個朋友多條路”。
辦砸了,那就是冤仇易結,不易解了。
送走葉延生這尊大佛,林宗明的視線落在那份報紙上,皺了下眉,沉默了許久。
他腦海里閃過一個有點詭異的念頭:
京城權貴子弟身邊,大都少不了鶯鶯燕燕,何況葉家顯赫?;燠E聲色場久了,撞上什么花樣都不稀奇。只是這么多年過去,環肥燕瘦,各般顏色,被人著意安排的邂逅、花樣百出的接近、使出渾身解數的討好,也沒見葉延生動情。
久而久之,都覺得葉家這位冷情薄幸,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主兒,也就歇了心了。
但怎么說呢,萬一這祖宗興致來了,搞了個什么金屋藏嬌呢?
可別是底下人不留神,把葉延生的什么情兒給開罪了,那他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這兒,林宗明的臉色已經談不上好看了:
“去,讓人把版面上這些人的頭條全撤了,還沒刊印的新聞也都換下來?!?/p>
“全撤?”
“一個不留?!?/p>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葉家這祖宗就不能得罪。林宗明不敢不把事兒辦好。
“近期這幾個人的任何負面新聞,都不要再出現在林家注資的媒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