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青嬈料想的不錯,碧荷跳湖尋死的事兒稟到了大夫人跟前,正院里的人先轉(zhuǎn)了態(tài)度。
先是王媽媽親自去送了藥材,又延請了名醫(yī)去給碧荷診脈,后頭正院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們也開始三五成群地去碧荷家中看她,再不似先前視她如洪水猛獸般避之不及。
可見大夫人待碧荷的態(tài)度,已是有所緩和了。
后來的事,是四姑娘過來探望她時提起的。
“……碧荷是打小就進(jìn)正院的,娘看著她長大,哪里又會沒有情分?哪怕心里惱她丟了正院的臉,經(jīng)了這事兒,也更疑心是袁氏貪心不足,而非她的過錯?!彼墓媚镒诳贿叄贿呎f,一邊細(xì)細(xì)地拿銀刀將鮮嫩的桃肉一片片刮得齊整,擺在碟子上。
青嬈半臥著,原是聽住了這話出了神,等定起眼來一瞧,哪里肯再讓她沾手,就要接過來自個兒弄。
四姑娘卻不許她碰,還拿了銀簽子親自挑了一個喂給她。
青嬈微微一怔。四姑娘自小便是金尊玉貴長大,且便是府里庶出的姑娘,也絕不會親手做這些伺候人的活計,她卻做的這樣嫻熟……想是大夫人病了這些時日,母女倆獨處時,四姑娘都會這般親手服侍?
她念頭微閃,不由避了半寸,抬眸時卻見姑娘眼尾泛紅,拉著她的手問:“青嬈,你可是怨我了?”
“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先前我應(yīng)了你二人的事,原是準(zhǔn)備挑個娘心情好的時候便稟了她,可誰曉得家中忽然出了這樣多的事端……一樁樁一件件,都叫我心力交瘁,一時便沒能顧及。誰曉得一錯眼……”
說這話時,四姑娘好看的眉眼都皺在了一起,顯然很是懊惱內(nèi)疚。
她緊緊地攥著青嬈的手,神情像只唯恐被丟下的貓兒似的,無措又驚惶。
青嬈一見她的模樣,心里那些隱隱的不快立時消散了。
她也曾在想,若是四姑娘真將她的事放在了心上,早早地和大夫人通了氣,事情也不會鬧到如今這樣無法轉(zhuǎn)圜的余地——莊家人和碧荷的一番鬧,如今確實是將矛頭指向了齊家,可世道待女子多苛刻,等碧荷和齊和書再重新坐下來談婚事,最終被人議論的,恐怕也只有他們莊家人。
心生些許埋怨,倒不是因為嫁不成齊和書有多遺憾,只是不愿瞧見家里人受她牽累罷了。
但四姑娘同樣也是遭了大難,今后在婚事上恐怕也多有不易,焦頭爛額之下,管不得她的事,也無可厚非。
此刻,入眼的是四姑娘對她依賴的模樣,想起二人一道長大,雖為主仆,相處卻常如姐妹,到底不愿叫她傷心。
“姑娘何必這樣說,原是我自個兒眼光不好,尋了個錯的門戶,門不當(dāng)戶不對,不遂人愿也是常有的事?!?/p>
“胡說!”四姑娘卻很是生氣,難得板起臉來呵斥了她一句。
青嬈噤了聲,卻又見她深吸了口氣,語調(diào)溫柔又堅定地安慰她:“你們的事成不了,錯不在門戶之別,錯在你信他。男人都是不可信的,機(jī)關(guān)算盡求的也不是真心,而是利益罷了。
日子還長,青嬈,你要自個兒爭氣起來,謀個好前程。”
聞言,青嬈望著自家姑娘,心中涌動起陣陣暖流。
“姑娘,我會爭氣的?!彼D了頓,反握住那細(xì)白的手指搖了搖,歪著腦袋道:“姑娘也不要灰心,您的好前程,也在后頭呢?!?/p>
四姑娘聽了,也搖搖她的手,慢慢地彎起了月牙般的眼睛。
……
出了莊家的小院兒,陳閱微沒有回九如院,而是去大廚房里拎了食盒,往外院書房去見她爹去了。
陳弘章正在和倚重的幕僚議事,聽見下人來報,很是訝異。
從前,他這位女兒是不怎么踏足外院的,更遑論來給他送飯食了。
想起自己這些時日為她費心挑選的幾戶人家,他眸光閃了閃,道:“叫她進(jìn)來吧?!?/p>
四姑娘拎著食盒進(jìn)來,看見幕僚焦先生,目光絲毫未動,大大方方地行了個晚輩禮。
焦先生是陳弘章這些年最倚重的幕僚,年關(guān)時也會進(jìn)內(nèi)院給大夫人問安,所以二人也曾碰過面。
但焦先生仍是難掩驚訝,不意四姑娘竟能記得他的長相。
看了一眼面露贊賞的大人,他笑著回了禮,便知機(jī)退下了。
父女倆寒暄了一陣,陳弘章便朝女兒招了招手,壓低了聲音道:“四娘,你過來瞧瞧?!?/p>
四姑娘一臉好奇地過去,卻見是幾張男子的畫像。
“黃家的事委屈你了,為父這些時日又替你尋了幾門好人家……這是靖遠(yuǎn)侯家的世子爺……這是鄭國公家的三公子……這是姜家的長房宗子……為父知曉你年紀(jì)輕臉皮薄,但婚姻大事,也得叫你親自瞧了英不英俊,才好定下。”
陳弘章笑得和藹,仿佛是個再疼愛女兒不過的父親。陳閱微看著父親的笑容,眼睫微動,忽而想起年幼時長姐出嫁,她印象里從來不甚在意幾個女兒的父親,眼角落下的那一滴淚。
昔年的那一滴淚,墜入此情此景,諷刺意味卻更濃。
靖遠(yuǎn)侯府,老牌勛爵,可他家的世子爺卻有克妻的名聲,連著三任妻子都早早離世。鄭國公家的三公子年紀(jì)與她相仿,可鄭國公一府卻沒什么出息的子弟,只能靠著祖宗余蔭和姻親關(guān)系過活。姜家……是皇后娘娘的外祖家,家中出了不少閣臣,可姜家大爺膝下,已經(jīng)有了原配生下的兩個兒子……
這些人家,看著顯貴,可內(nèi)里都禁不起細(xì)細(xì)的推敲,不是鰥夫,便是空架子。唯一值得稱道的,大約是他們都是陛下的孤臣,無論日后朝局如何變化,都不會讓他們受損……如今的陳家,也是如此。
找這樣的姻親,對陳家來說,是穩(wěn)中求勝。但對于她來說,都是差別不大的煉獄。
四姑娘低頭看了一會兒,忽而展顏一笑,搖頭道:“爹爹,這些人,我都不嫁。”
“若是不得不嫁鰥夫,眼下,女兒倒是有個更合適的人選?!?/p>
*
東宮。
暮色沉沉,滿殿的藥味將華麗的被褥綃帳都浸得俱是苦味。偌大的宮殿里,行走的宮人將腰身彎得極低,仿佛要將自己的呼吸都摒棄,才好叫貴人們不將目光放在他們身上。
太子殿下,眼見著是要不成了。
這已是東宮勤務(wù)殿里伺候的宮人的共識。
先前太子墜馬被送回宮中診治,瘍醫(yī)出身的郭太醫(y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腹上的傷口縫合起來,太子當(dāng)晚就醒了,雖是呼痛不已意識卻很清醒。
暴怒的皇帝當(dāng)即就松了口氣,滿以為太子殿下這回是化險為夷了,于是只罰了當(dāng)日在馬場陪侍的宗室子弟和宮人十個板子了事。
可哪曉得,過了三日后,太子忽然就發(fā)起高熱來,且一整日都不曾退。
眼見著人就要燒壞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請示了陛下,給太子下了些虎狼之藥,強(qiáng)行讓其退了熱。
太醫(yī)院這一招,原打的是毀些根底,只要能保住貴人性命便好的主意,哪知道天不遂人愿,退熱后過了一日,太子的體溫又慢慢升了上去。
這一回,太醫(yī)們沒敢再下重藥,只能開些溫補(bǔ)的藥方子,又囑咐了服侍的宮人細(xì)細(xì)伺候,不停地給太子換帕子降溫。這樣的法子,慢是慢些,卻穩(wěn)妥許多,到底也將溫度降了下去。然而溫度降下去,卻是無濟(jì)于事,到了后來,太子每隔一日便要重新發(fā)熱一回,溫度雖比不上頭一回的厲害,卻如同鈍刀子割肉一般,將人的底子一點點敗了下去。
近幾日里,太子昏睡的時候愈發(fā)多,醒來的時辰愈發(fā)少,即便是醒了,臉色也很是不好,人更是瘦得厲害——除了能吃下幾口白粥,旁的看一眼都難捱。
這樣的情形,原本每日要來上三四回的皇帝卻是忽然變得不悲不喜,到后來,甚至連東宮都不大踏足了。
然而,勤務(wù)殿的偏殿卻每日都住著五六個要侍疾的宗室子弟。即便是先前因護(hù)駕不周挨了板子的那些,也沒敢喊上半句不適。
眾人都心知肚明,陛下如此,不是不生氣,而是盛怒到了極致。
陛下已經(jīng)年邁,好不容易得了這么一個龍章鳳姿,千寵萬寵的儲君,眼看著他就要能接過這擔(dān)子了,卻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又叫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之所以說又,卻是因在云貴妃生下的現(xiàn)太子前,宮里還曾有過一位中宮所出的嫡太子??上且晃灰嗍翘觳患倌辏谌豕谀隁q時便驟然因病離世。
那時的陛下雖也傷心之至,可到底身子骨還強(qiáng)健,還能再有下一個皇子。而如今……
落針可聞的東宮,處處都藏著風(fēng)雨欲來的前兆。
周紹親自喂了太子一盞藥湯,等人昏昏沉沉地閉上眼后,面色沉肅地出了勤務(wù)殿。
不多時,便見一頭戴二品官帽,身著仙鶴官袍的方臉男子上了白玉石階,路過他時,腳步微微頓住,卻沒有停下。
稍傾,那人面色不善地從內(nèi)殿出來,朝他使了個眼色。
旁的宗室子弟侍疾,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可身為太子伴讀的周紹不同,他每日都守在東宮里,已經(jīng)兩日沒合眼了。
“程大人,暮氣漸重,不妨去東暖閣里飲一杯茶暖身?!敝芙B適時地開口,神情客氣地寒暄。
“那就多謝國公爺了。”
待程喆從東暖閣里出來,周紹獨自坐了一會兒,垂眸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而后招手喚了個小內(nèi)侍。
“……替我給宮外送一封帖子,后日一早,我去禮部陳侍郎府上拜訪?!?/p>
滿朝文武誰又能想到,清正如程喆,這種時候,也得費盡心思促成秦晉之盟,好讓程家這葉扁舟不在疾風(fēng)驟雨中傾覆。
宗親之中,他比誰都希望太子能平安無事。
可眼見著希望渺茫了,如今,也該為自己,為襄州周氏尋好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