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聶氏身上的蘇合香,那是她夫君蘇翊禮最常用的,已有多年沒在她身上沾染過,這些年,蘇翊禮隔三差五不是住在書房,便是住在梨園,已有很久很久沒有在她的秋水苑住過了。
她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賬冊,突然間泄了心氣兒一般。
“宋嬤嬤……”
宋嬤嬤不是沒聽見江氏與薛檸的爭吵,笑著打起內間的簾幕,走進來,將熱茶倒進杯子里,送到江氏面前,原想說和幾句,“夫人——”
可看清江氏臉上的淚,宋嬤嬤一時住了聲兒,鼻尖一酸。
“姑娘不過孩子氣,她說的話,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和離二字,說著輕松。
真要做起來,哪有那么容易?
江家雖是耕讀世家,可這些年做官,一直躋身清流。
主家定然無法容忍一個乍然大歸的棄婦回到娘家。
更何況,夫人膝下一子一女,兒子又有出息,早早封了世子,年紀輕輕便進了內閣,又是大雍最年輕的刑部侍郎,女兒還未婚嫁,可也容貌出眾,性情可愛,過兩年定能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
夫人這樣的女子,再熬上幾年,便能功成身退。
做起高門老夫人,尊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可若和離,便會落得一無所有。
江氏壓下心底絲絲縷縷的苦澀,指尖拂去淚水,笑道,“我知道,宋嬤嬤,我今兒累了,將這些賬本都搬下去罷。”
宋嬤嬤滿腹心疼,“夫人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老奴先將賬冊搬出去,再讓人燉些湯來。”
江氏“嗯”了一聲,這一忙碌,時間過得真快啊。
窗外黃昏已至,金烏西斜。
大雪白茫茫的灑在廊檐上。
寒風從窗欞間吹進來,冷極了。
她乍然沒了活兒干,茫然四顧。
銅鏡中的婦人,明明也才三十七八,眉眼精致如畫,看起來卻比聶氏多了幾分老氣。
也難怪蘇翊禮這些年總不來,許是瞧見她這模樣,便沒了興致。
“娘,瞧瞧這匹料子!”蘇蠻渾然不覺江氏的傷痛,蹦蹦跳跳地抱著一匹煙紫色的綢緞 小跑進來,“這是聶姨娘給我買的,這料子用來做條裙子,不知道多好看呢!”
江氏迅速抹去眼淚,朝門口的人影看去。
蘇蠻興高采烈地將那綢緞擱在桌上,“娘,你今兒是沒瞧見,聶姨娘做了身襖裙,上頭用金絲繡著牡丹花,可漂亮了——”
她高興地走到內間,卻對上江氏沒什么表情的面容。
蘇蠻愣了愣,“娘?”
江氏道,“出去。”
蘇蠻尷尬地站在原地,定睛朝自家娘親看了好幾眼,也不知江氏是怎么了,突然發了脾氣,“是女兒哪兒做得不對么?”
江氏回過神來,苦笑道,“沒有,是我心情不好,你先回房去,回頭再過來用膳。”
蘇蠻“哦”了一聲,“那我先去梨園坐坐。”
說完,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江氏臉色蒼白,心臟揪緊,漸漸走了神。
可那和離二字,卻仿佛一顆種子,逐漸在她的腦海里扎了根。
她晃了晃腦袋,努力將那兩個字甩到腦后。
想什么呢,真是被檸檸攪糊涂了。
她怎么可能與蘇翊禮和離……
……
薛檸滿腹心事地從秋水苑出來,恰巧遇到從太學回來的李長澈。
寬闊的游廊上,男人一襲青衣斕衫,墨色大氅將他頎長的身子包裹起來,端的是蕭蕭肅肅,舉世無雙的清俊從容。
她下意識想避開。
可又覺此地無銀三百兩。
有些話已經說開了,她也清楚他除了負責并不喜歡自己,因而并不扭捏。
她索性落落大方地笑著走上去,行了個福禮。
“李公子今兒這么早便回來了?”
李長澈看她一眼,見她一身厚厚的狐裘,白色兔毛圍脖簇擁著巴掌大的瓷白小臉兒,面色紅潤,唇色晶瑩,一雙濕漉漉的眉眼仿佛溫馴的鹿一般,瞧著又可憐又可愛。
他壓抑著心頭微微浮動的暗涌,淡道,“你的傷,如何了?”
自那日說清楚后,他便沒去過棲云閣。
說不打攪,便再不出現在她的人生里。
薛檸很喜歡他這樣的分寸感,微微一笑,“傷口結了痂,現在已經沒那么疼了,多謝公子關心。”
二人客客氣氣,仿佛尋常舊友。
薛檸瞧見他腰間掛著個長命鎖的墜子,總感覺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李長澈見她不說話,主動提出陸家的事兒,“年底你表兄也快回來了。”
薛檸抬起眸子,看向男人清雋的側臉,“嗯,舅母上回來看我,已經提過了,表兄到了年紀,該說親事了。”
“與宣義侯府大姑娘?”
薛檸抿唇,滿臉的不情愿,“還未可知。”
到底還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某些情緒讓人一眼便能看穿,小臉皺巴巴的表情可愛又嬌憨,叫人見了便心生憐愛。
少年時,李長澈曾狠心地毀了小姑娘的約。
后來的他總是后悔沒能堅持留在東京,哪怕帶她再次走出將軍府的大門也好。
可惜萬事沒有如果,如今的她,不但不記得幼時的一切,也不再記得他了。
她很快,便會成為洛文鈞的妻。
李長澈深深看她一眼,半晌才移開視線,“天色不早,在下先告辭了。”
“李公子慢走。”薛檸站在原地看著男人與浮生遠去。
“李公子長得真好看啊,比世子還要好看。”
寶蟬忍不住發出一聲感嘆。
薛檸回過頭,敲了敲她的小腦袋,“別對人家的相貌評頭論足。”
寶蟬吃痛,笑嘻嘻道,“姑娘打奴婢做什么,奴婢說的是實話,只可惜姑娘就是不肯嫁給李公子,姑娘要是同李公子在一起也好啊,將來生的孩子還不知道多漂亮呢。”
薛檸手里抱著小暖爐,繼續往前走,只是偶爾想起那日在馬車上的情景,仍覺得耳根子發燙,“不是說過,不要再提這事兒,免得被外人聽見。”
她也不是沒擔心過男人會將她中了春藥的事兒說出去。
心驚膽戰的過了小半個月,日日都讓寶蟬出去打聽。
見外面全無風聲,這才徹底放了心。
從那之后,也打心底里感激李長澈對自己的幫助與維護。
寶蟬努了努唇,“奴婢這不是想想么,再說了,這兒也沒別人呢。”
薛檸無奈一笑,又伸出手去,捏了捏寶蟬的鼻尖,“李公子心里有人,你家姑娘嫁過去不是礙事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