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進去好一會兒才出來,低聲跟她道:“跟我抬水進去,低頭只看路,不要東張西望。”
黎笑笑哦了一聲,很快就跟她一起把水倒入了凈房的浴桶里。
把水倒完后,迎春示意她帶著桶出去,自己則輕輕地走到孟縣令前行了個禮:“老爺,水放好了,可以沐浴了。”
劉氏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老爺,您趕了一天的路累了,妾身伺候您洗漱吧……”
孟縣令點了點頭,攜劉氏一起進了凈房。
黎笑笑回了后廚,毛媽媽正忙著準備迎接孟縣令歸來的晚宴,見她回來了忙道:“老爺回來了,水不夠用了,你再去把這兩個大缸加滿,加滿后來給我打下手。”
黎笑笑應了一聲,一邊打水一邊思索,孟縣令外出了那么久,竟然一分錢一顆糧都沒有要回來,城門口的大麻煩他準備怎么解決?是要繼續掏空自己的家底填補進去,還是能想出更好的辦法?
他會怎么做呢?
她很好奇。
她第二天出城去放牛的時候正好遇見石捕頭腰挎樸刀在巡邏,一臉的肅然,她坐在牛車上笑瞇瞇地跟他打了個招呼:“石捕頭。”
石捕頭也知道她,那天跟著孟觀棋一起到縣衙的那個丫頭,他皺眉:“你今天還出去放牛?花幾文錢就能買草料,為什么天天都要出去?不知道外面不太平嗎?”
黎笑笑不在意道:“我家的老牛喜歡吃嫩草,不喜歡吃干草。”
石捕頭被她噎了一下,剛想開口教訓她,但想到她的身份,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黎笑笑從牛車上跳了下來,拉著石捕頭到一邊:“石捕頭,城外那么多人,你有沒有登記名冊呀?”
石捕頭一愣:“登記名冊做什么?亂七八糟的,每天都有人來來去去的。”
黎笑笑睜大眼睛:“不登記名冊,那舍下去的糧就白給啦?”
石捕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啥意思呀?這糧是大人開倉放的,還能要回來不成?”
黎笑笑悄悄道:“昨天我們縣令大人回家了,我聽府里傳出來的消息,說沒借到錢糧,既然上頭不擔這個責任,那難不成要把我們大人拉出去斬了抵糧食?當然是誰吃了誰要送回來呀!”
石捕頭不解:“那些人都是被洪水沖得無家可歸了,就靠著一口粥吊著一條命呢,你讓他們拿什么還?”
黎笑笑道:“現在還不起,那就欠著等以后有糧再還呀,總不能都是我們大人自個掏腰包吧?孟大人又不是有金山銀山,沒有這樣薅他羊毛的。”
見石捕頭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黎笑笑道:“他們現在是流民,沒地沒糧,如果大人要求他們在泌陽縣落戶呢?成了本縣的居民,那欠縣衙的錢糧不就遲早能收回來了?”
石捕頭瞪大眼睛:“落,落戶?可是,可是——”按照大武的律例,這些流民只是暫時沒有地方居住,等災情過去,朝廷還是會派人出來處理災情,大部分人還是要被安排返鄉的,所以各地縣令們才會不愿意接收這些流民。
黎笑笑道:“孟大人膽大包天,連糧倉都敢放了,為什么不敢讓他們直接落戶過來?總不能讓他們吃飽喝足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個爛攤子讓孟大人收拾吧?讓這些人落了戶,這稅糧遲早能收回來,到時孟大人雖然未經同意開倉放糧有錯,但本縣人口大增,賦稅增加,那也是實實在在的功績不是?”
石捕頭震驚地看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黎笑笑道:“所以呀,咱們先下手為強,還想在這里領粥吃的,都得無條件同意在本縣落戶,孟大人才有可能把這欠賬還上呀。”
石捕頭結結巴巴道:“可,可是,開了這個頭,別的縣只怕有樣學樣,要跟我們搶人——”一個下縣猛地增加上千人口,這可是實打實的功績呀,誰不想搶?
黎笑笑毫不在意:“讓他們來搶,咱們按一個人五十斤糧收費,就說在咱們縣白吃白喝欠下的,只要他們肯出這個糧,這些人家隨便選在哪個縣落戶。”
石捕頭看著她感嘆道:“流氓啊!”
這簡直是一舉兩得啊,一下就能把孟縣令的困境解開了。
如果流民無糧可還,那只能安心落戶泌陽縣,欠下的糧總有一日能還上。孟縣令周旋幾年,就能把虧空出去的糧食全部補回來,本縣還增加了上千人口;如果其他縣的縣令過來搶人,那也簡單,把流民們一個多月以來在泌陽縣白吃白住的糧食補上,隨時可以讓他們領走,那孟縣令虧空出去的糧食也能全部補回來,而且還能有盈余,那開城施粥這一舉措就不算犯錯,還得了民心,解決了危機。
只要孟大人同意了此舉,那接下來的事就讓他這個當手下的來辦!無非就是需要臉皮厚一點,行事霸道一點,態度惡劣一點,這小人,孟大人不當,他石毅來當!
想通了這一點,石捕頭心潮澎湃,擊掌道:“我馬上給他們登記造冊,一個都別想逃過我的眼睛!”
黎笑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快去快去,我不耽誤你了,要放牛去了。”
石捕頭往前走了幾步,又走回來,朝她躹了一躬:“妹子,我厚著臉皮喊你一聲妹子,你這主意真的解救了我們整個泌陽縣啊,我代表縣衙眾人多謝你。”
黎笑笑忙道:“不用謝不用謝,你登記好后記得給孟大人獻策,還怕他不重用你嗎?”
石捕頭一臉復雜:“這明明是你的主意……”
黎笑笑大手一揮:“我一個燒火丫頭,要這么大的功勞做什么?能安安心心放牛就行了。”
石捕頭深覺她大義,向她抱了抱拳,大步離去。
黎笑笑再次跳上牛車,揚了揚鞭,老牛悠然地拉著她向城外走去。
而縣衙后院的書房里,孟縣令也聽到了兒子幾乎一模一樣的建議,他震驚:“你是說讓我直接收了這些流民,落戶泌陽縣?!”
孟觀棋頂著兩個黑眼圈,想了一個晚上,終于想到了這個主意:“爹,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也是最終能把我們家摘出去唯一辦法。”
孟縣令本來都已經打算認罪了,竟沒想到兒子竟然能想出這個辦法:“可,可是,這不合規矩,流民落戶本地,手續很嚴格——”
“爹——”孟觀棋打斷他:“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難道您是想認罪嗎?咱們才剛到泌陽縣半年,就捅出了這么大個漏子,上頭若是認真追究起來,按律應該怎么判?您心里有數吧?”
孟縣令原來在刑部輪過差,當然清楚了。
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孟觀棋雙目通紅:“若不是父親愛民若子,不忍見他們餓死,您又怎會心軟開糧倉救濟流民?我們冒了這么大的風險,如今不過是想把風險解除而已,又何錯之有?而且我仔細想過了,若此事真的有人參你,你反而能寫折子辯一辯,泌陽縣的困難、流民的困難、遲遲沒有到來的朝廷賑災銀兩才真的有可能上達天聽,這罪名才有可能不落到您的頭上!”
孟縣令無力道:“宋知府不會答應的。”
孟觀棋目光堅定:“如果宋知府真的怪罪下來,您就說,你去府衙本就是向他請示這件事,但他避而不見,并非你沒有跟他商量。”
孟縣令震驚:“這——”這是要把宋知府拉下水啊,這豈不是把人得罪死了?
孟觀棋道:“只有流民都落戶到泌陽縣來,咱們施舍出去的糧食才有可能收回來,或者您可以跟流民們做個約定,只是暫時落戶三五年,把欠下的庫糧全部還清,他們是走是留,我們絕不為難。”
泌陽縣很窮,地廣人稀,荒地成片無人耕種,如果這千余人真能在此落戶開荒,三五年后可征的稅一定能大大提高,人口、稅賦都有明顯提升,都是可以計入孟縣令的考核成績的。
有這兩項明顯的政績,就算宋知府是他爹的上司也不能刻意為難。
孟縣令想了又想,的確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嘆了口氣:“就依你說的辦吧,我讓彭師爺……”說到這里他登時頓住了,這才想起來彭師爺已經離開了。
泌陽縣因為太窮,縣丞一職一直空著,他本想等著自己坐穩了這個位置,再舉薦彭師爺當縣丞的,誰曾想他竟然帶頭背叛他,自己走了不說,還帶走了他大部分的心腹。
想到這里,孟縣令心中一痛,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孟觀棋擔心地看著他:“爹,您的病一直沒有好好養,不如把事情都交給下面的人辦,您在家好好養病吧。”
孟縣令搖了搖頭:“我已許久未出現,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先見一見縣衙眾人,把這半月積攢下來的公務處理一下。”
孟觀棋無法,只能把他送到縣衙,自己再去縣學上課。
孟縣令剛剛坐下,石捕頭就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大人,卑職有事稟報。”
孟縣令把筆放下,溫聲道:“你來得正好,正好本縣也有事讓你去辦,是關于城門口的流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