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孟縣令的安排,石捕頭睜大了眼睛,神情很激動,立刻就從懷里把昨天登記好的名冊拿出來:“大人,原來您早有打算,卑職想跟大人說的事正與大人不謀而合,這是卑職昨天抄錄的流民名單,按家庭算的話一共有三百二十三戶,以人口算的話,一共一千零八十九人。”
孟縣令大為驚訝,伸手接過冊子,翻開一看,登記得清清楚楚,而且墨跡尚新:“石捕頭為何會突然想起要登記流民名錄?”
石捕頭咬了咬牙,還是沒把這是黎笑笑的主意說出來:“大人,卑職是覺得,咱們糧倉里的糧也不能白白讓他們吃了呀,要么連本帶利地還回來,要么就在我們這里落戶,未來的三五年間用稅賦抵扣,否則這么大的缺口,哪有讓大人自掏腰包的道理?”
孟縣令更驚訝了,他上任已經快半年了,石毅是最不配合他的工作的,經常以下犯上,是個巨難交涉的下屬,沒想到在這件事情上,他跟棋兒竟然想到一處去了,都提出要把人落戶到泌陽縣來。
此番難得與石捕頭意見一致,他咳嗽了兩聲:“既如此,此事就交由你來辦吧,流民們要落戶到何處,可有規程?”
石捕頭精神一震:“大人,卑職昨日方把流民登記成冊,未取得大人許可之下不敢自作主張,請大人給卑職一些時間,我這就跟兄弟們一起想辦法,要把這些流民安頓到哪里……”
孟縣令又咳嗽了幾聲,顫著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勉強壓了下去:“你不擅長政務,只怕難有萬全之策,這樣吧,你把各鄉鎮的里正找來,流民們要安頓下去,少不了當地人的幫助。”
石捕頭拱手應是,立刻就著手去辦了。
孟縣令又咳嗽了兩聲,低頭繼續處理公務。
石捕頭辦事也算風風火火,不到兩天的時間,泌陽縣下五個鄉鎮的里正全都趕到縣衙來了,滿滿地站了一大堂。
孟縣令兩頰帶著潮紅,撐著病體見了這三十多位里正,把縣衙的決定說了:“如此一來,我們泌陽縣就必須把這三百二十三戶人家安頓到五個鎮上,我想問一問各位里正,有沒有什么建議,應該把人安頓在哪里比較合適?”
什么?三百多戶人家要安頓到他們的鎮上?大武一百戶為一里,這三百多戶,直接可以多出三里了,一旦在他們鄉落戶,那要給他們分出多少田地?而且這些全是外鄉人,也不知道有多少雞鳴狗盜之輩,他們怎么能接受這些人來瓜分他們本就不多的田地資產呢?
各里正牢牢地把各鄉最好的地攏在手里,就算是耕作不完荒著長草,也絕對不肯分出去的,所以孟縣令的話一落,整個大堂落針可聞,各里正都半垂著眼眸,一句話也不接。
孟縣令看著不由又愁上心頭,這一千人無房、無地、無糧,要在本地落戶,需要得到各里正的幫助才行,如今一個個都不肯接受這個提議,這可如何是好?
石捕頭虎目一瞪,大喝一聲:“都干什么呢?咱們泌陽縣人口不豐,就我知道的白馬鎮西郊就有不少荒地長滿了雜草,完全是人手不夠的原因,如今有人來落戶了,正好可以把丟荒的土地都開出來種糧,你們怎能如此自私,寧愿土地丟荒也不肯接受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他們也是拖家帶口,也有父母孩童要養,祖祖輩輩也是種田種地為生,不是什么洪水猛獸!”
里正們被他罵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一個出來反駁的都沒有。
孟縣令心里暗嘆一聲:“既然你們沒有主意,那就由本縣來做主吧,從荒地最多的村子里挑出十個里正,一人分三十二三戶,把人都安排到你們管轄的村子里,各里要發動村民們幫助他們安頓下來,建房、開荒都請村里人一起幫忙,出的工算是抵掉了今年的徭役,我就不另外征役了。”
這話一出,大堂里終于不再沉默了,一位頭發花白的里正開口了:“大人,一里多三十二三戶的話,就有一百二三十戶了,萬一他們不服我們管束可怎么?”
孟縣令看著他:“既然落了戶,就歸你管了,他們犯了錯、惹了事,該怎么管就怎么管,有處置不決的,可以到縣衙來找本縣,我給你做主。”
里正神情一松,孟縣令又補了一句:“但你們也要公平公正,不可因為他們是外鄉來的人而聯合本地村民排擠、欺壓他們,他們既然在泌陽縣落戶,就是泌陽縣的子民了,他們日后的稅賦、徭役也與其他人無有不同。”
頭發花白的里正又道:“大人,按照以往的規矩,荒地耕種前三年不收賦稅,我們可以讓村里的人幫他們開荒、建屋,但耕種需要的種子、農具還有他們在取得收成前的糧食又要如何解決?”
大堂里所有里正都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孟縣令,這也是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只要這三個問題都解決了,那他們最多也就是發動村民們幫他們開荒建房,而且也不是免費的,可以省掉今年的徭役,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這又是一筆無法避免的支出,就連石捕頭也不由得為難地看著孟縣令,種子、農具還好說,但這三百多戶人家少說半年的糧食,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泌陽縣太窮了,大堂里的每一個里正身上都是補丁疊補丁,這還是一里百戶中條件最好的了,可想而知村民們有多窮,裹腹尚且為難,又如何有多余的糧食借給這三十多戶的外鄉人?
但糧食的問題沒有解決,各里正是絕對不敢把人往村里領的,萬一他們餓起來直接打劫村里人怎么辦?人都要餓死了,是管不了那么多的……
孟縣令想了一下:“今年的稻子已經要收成了吧?”
石捕頭震驚,瞬間就明白了他的言正之意,忍不住站了出來:“大人!”孟大人是要把今年的賦稅先借給這些流民用?但這些賦稅跟縣里的庫糧可不一樣,這可都是要交到宋知府處,再由宋知府統一上交戶部的,若時間到了不能交齊,宋知府可直接在孟大人的考績上寫差評,傳到戶部,擅自挪用戶部糧食,那可是大罪!
孟大人抬了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溫聲道:“我會修書一封向戶部還有圣上說明情由,如果出了事,我自會擔著,石毅,接下來的時間就辛苦你了,你按照戶籍名冊和土地面積,挑選十位里正出來,把城門口的流民分一下,給這十位里正帶回去,還要隨時監督他們落戶的進度,有什么困難的話再跟我說吧。”
石捕頭滿臉復雜,但他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能拱手稱是。
有幾個里正主動站了出來:“大人,小人的村子里近半年少了好幾個戶籍,愿意接收這些流民填補戶數。”
孟縣令欣慰:“如此甚好,石毅,你先記下,把人先分給這幾位里正。”
各里正得了孟縣令的話,還有什么不肯的?反正稻子也快收了,稅糧收起來后先借給新落戶的流民們吃,等他們開荒出來的地種出糧食來了再還上,時間雖然長一些,但他們畢竟不能賴賬不是?
于是各里正從善如流地接受了孟縣令的安排,都跟在石捕頭的身后去了城門口。
還沒走出多遠,就看見孟縣令的隨從趙堅飛快地從縣衙跑了出來,健步如飛地朝前跑去。
“小子,你站住!”石捕頭叫住了他,皺眉道:“你跑這么快干什么?”
趙堅滿臉的著急,見石捕頭身后的里正們都一臉好奇地看著他,他附到石捕頭耳邊道:“孟大人暈倒了!我爹叫我趕緊去請謝大夫。”
石捕頭神色一凜:“快去!”
趙堅根本不敢停留,飛快地朝回春堂跑去了。
石捕頭回頭看了一眼縣衙的方向,心里嘆了一口氣,遇上個這樣的縣令,他連生氣都生氣不起來。
老好人一個,心腸這么軟,怎么能當縣官呢?
但你說他做錯了嗎?石捕頭心里天人交戰,他已經在任十二年了,經歷過四任縣令,有萬事不管的,有想盡由頭增加各種收費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的,有拜高踩低曲媚逢迎的,卻從沒有遇見過像孟縣令這樣的人,為了救與自己毫無關系的流民,把自己深陷水火之中,出錢出糧不說,還惹了一身的病。
石捕頭最后嘆了口氣,算了,一個心軟的縣令,縱然他渾身的毛病,總比那萬事不理、只一味鉆營向上爬的歷任要強吧?
孟縣令病了,泌陽縣又沒有縣丞,那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他這個捕頭來辦吧!
石捕頭把十個里長帶到城門口,大聲宣布了孟縣令的決定,登記在冊的流民從今天起就在泌陽縣落戶了,相互認識的家庭可以湊在一起,一個里正分配三十二戶人家,多出來的三個家庭再一人選一個里正,立刻隨里正回各自的鄉鎮就地落戶。
城門口的流民們大喜,他們全都已經走投無路,如今竟然可以直接在泌陽縣落戶,有里正管著,再也不必擔心無處落腳,也不用擔心會餓死了。
于是,城門口人聲鼎沸,衙役們來來回回給里正們分人,最早來到泌陽縣的流民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早有相熟的人家,于是馬上湊在一起選了一個里正就收拾好東西緊緊地跟在里正的身后,生怕人跑了。
石捕頭扯著嗓子吼了半天,終于把人分好了,又把每個里正分的人家全都登記在冊,這才讓他們離開。
黎笑笑坐在樹上,看著官道上熱熱鬧鬧的聲音,流民們身上背著僅剩的行囊,興高采烈地跟在里正的身后朝新落腳的村子去。
不斷有流民路過,看見坐在樹上的她,也看見了在樹下悠閑吃草的老牛,但他們心里眼里全是對新生活的期待,根本顧不上跟她打個招呼。
黎笑笑從樹上跳下來,往來路看了一眼,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了,看來石捕頭說服了孟大人,把流民全都落戶到泌陽縣了。
天色不早了,牛也吃飽了,黎笑笑才把車重新架到牛背上,揚揚鞭:“老牛,回家咯~”
老牛邁開穩健的步伐,一邊反芻一邊往城門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