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縣衙后院的東廂房里,縣令夫人劉氏捂著一側的額頭斜臥在塌上,丫頭迎春在給她捶腿,她半閉著眼睛問齊嬤嬤:“都送走了嗎?”
齊嬤嬤道:“除了那個燒火丫頭,其他人都送走了?!?/p>
劉氏淡淡道:“再找一家牙行帶人來挑,先緊著挑前院的人手,后院的隨便帶來見一見,以挑不上的名義把人都送走吧,回頭只說泌陽縣的人咱們看不中,還要挑更好的才行?!?/p>
齊嬤嬤半蹲身子應了聲是。
老爺這回從京城發落到這么個窮僻去處,內里有多艱難身為劉氏心腹的齊嬤嬤一清二楚,也能理解夫人打腫臉充胖子的做法,但到底是從京城過來的,家里再落魄,架子不能丟,不然回頭被人發現家里連下人都用不起了,傳出去了老爺的名聲就更不好聽了。
一月叫人牙子來一兩回挑人,送幾十個賞錢,回頭只說看不上,叫外頭人看不清虛實,不敢小瞧了自家。
劉氏嘆了口氣:“彭師爺這一走,把老爺的心腹都帶走了好些,老爺身邊得用的人去了十之七八,咱們后院也沒剩幾個真心愿意留下的了,偌大一個園子,竟然空了一半的屋子不止,跟半年前比,一個天一個地,也不知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說著掏出羅帕拭淚。
齊嬤嬤忙勸道:“夫人且萬萬莫傷悲,府里的老太爺眼見已經不管老爺了,咱們得把希望放大哥兒身上,只要他出息了,咱家也還能起來?!?/p>
劉氏拭淚道:“我以為老爺惹下這次禍事,我陪著他吃苦就算了,總不至于牽連到我兒,明知棋哥兒已中了秀才,但老太爺還是不肯讓他留在京城進學,非得把我們都趕出來才好,還強硬地請了族長分了家。棋哥兒跟著我們到這窮僻之所,又哪里能找到好先生進學?這中舉都困難,再別說考進士了?!闭f著淚涌如泉。
齊嬤嬤心里明知老太爺在老爺落難的關頭堅持分家,是劃清界限、掃地出門之意,已是放棄老爺一家了,但嘴里卻不敢說半個不是,只得換個話頭安慰劉氏:“大公子眼看著是有出息的人,夫人可千萬別在他面前這樣講,奴婢聽說讀千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說不定大公子到了這山清水秀的地方更能才思如涌呢,眼下可不能說喪氣話,還要打起精神來打理內宅才是。”
劉氏被勸了好一陣子才終于平靜下來,拉著齊嬤嬤道:“把賬本攏一攏,看下咱家還有多少銀子,城門前的難民營就是個無底洞,家里有多少家底能這樣每天往里填?”
說到這個,齊嬤嬤也忍不住嘆息:“老爺只一味心軟,殊不知家里困難,已經連下人都請不起了?!?/p>
說起孟大老爺,劉氏又是一陣嘆息,當了十多年的官從來只知圣賢詩書,絲毫不懂仕途經濟,以前還可仗著府里銀錢充足,但老太爺已經把他們分出來了,以后家里只能自負盈虧了,老爺花錢還這般大手大腳可怎么了得?
劉氏嘆道:“咱們在內宅留幾個得用的人便好,倒是跟在老爺身邊的人不能少了,免得露了怯,讓人小瞧了我們。”
齊嬤嬤道:“老奴知道的,夫人也不必過于憂心,咱婦道人家在內院里橫豎不出門便是,得用的人不必多,夠用就好,家里人少反而清凈些……就像這回毛媽媽看上的燒火丫頭,一人能頂倆呢……”
劉氏道:“原廚房當差的該有三人才對,如今家里狀況不好,也只能先給毛媽媽先添個幫手,那燒火丫頭如此能干,以后咱也不必再添人,這個月起給毛媽媽加一百文月例吧,以后府里的飯食要她全包了才行,你傳話下去,以后內院各處吃飯只管自己遣了丫環去取,廚房不再送餐了?!?/p>
齊嬤嬤應了聲是,下去傳話了。
西廂房,羅姨娘急忙問剛從外面回來的丫頭秀梅:“怎么樣?挑了幾個?”
秀梅滿臉不解:“只挑了一個?!?/p>
羅姨娘變色:“什么?才挑了一個?不是說帶了二十來人過來嗎?怎么只留下一個?”
秀梅道:“聽齊嬤嬤說,這些人大都是從難民營里挑來的,一點規矩也不懂,還敢抱著趙管家的大腿求著進來伺候,先前就放過話給牙行,盡量先找識字的來,誰知道帶了二十來人竟然這般沒規沒矩的,齊嬤嬤趕緊把人全打發了,說等日后換家牙行再挑好的來。”
羅姨娘不滿地抱怨:“到底是窮鄉僻壤,竟然連找個丫頭都找不到合適的!那彭師爺彭娘子真是忘恩負義的狗夫妻,背棄老爺就算了,還把跟來的人帶走了大半,現在我跟小姐身邊就剩下兩個丫頭,夫人也不緊著點加人手,要是傳出去不被別人笑死才怪呢?!?/p>
秀梅低下頭不敢說話。
不說姨娘這里人手不足,就連夫人身邊也只剩下了齊嬤嬤母女跟一個迎春,連夫人的丫頭都沒配齊,羅姨娘這里就更不可能了。
夫人不添人,她也沒法子,只好把希望放到下次挑人的時候:“你剛才說留下了一個,補了哪里的缺?”
秀梅道:“補了廚房的,毛媽媽那邊實在是忙不開了?!?/p>
羅姨娘瞬間沒精打采:“本還想著若是補了灑掃的缺,我還能跟老爺上上眼藥,把人放到屋里使喚,既然放到廚房里,那肯定是粗手大腳干不了精細活的,有什么用?”
說起這個,秀梅來了精神:“可不是!聽說這丫頭一只手能提兩個大食盒,當場走了幾圈都不帶喘的,毛媽媽說她天生神力,當場就點了頭,夫人才把她買下來了。”
羅姨娘睜大眼睛:“力氣這么大?!”
秀梅狠狠地點頭:“大得很哪,說以前是燒礦的,姨娘想想,那個礦石一個好幾十斤呢,她肯定是做慣了才有這般大的力氣。”
羅姨娘嘆了口氣:“幫不了咱們,力氣再大又有什么用呢?算了,你把我昨日繡的花樣拿出來吧,現在府里連針線房都沒了,日后衣裳鞋襪都得自己動手做了,大小姐今年已經十二了,有些東西要慢慢地開始準備了?!?/p>
卻說黎笑笑跟在柳枝的身后去了廚房,毛媽媽正穿著圍裙在那里忙活,見人過來了,她洗了洗手,招呼黎笑笑:“府里人都叫我毛媽媽,你跟著叫就是了,這里以后就是你當差的地方了,你先跟我來?!?/p>
她把黎笑笑帶到了廚房后面兩間小小的廡房旁邊,抬了抬下巴:“這就是咱們住的地方,我住頭間,你住隔壁吧?!?/p>
黎笑笑點了點頭,推開隔壁的房門,小小的一間房,兩邊放著兩張床,靠里是一個簡陋的衣柜當屏風擋住了后面,一套方形的深褐色長桌配兩條長凳放在屋子中間,床頭各放了一個木架子,上面放著兩個洗臉盆。
毛媽媽道:“原來廚房里還有兩個幫廚,都睡你這屋的,如今你算幸運的,也能一人占一間了?!?/p>
黎笑笑東看看西看看,不時摸一摸屋里的家具,覺得甚是滿意。
全是木頭做的呢,而且還有帳子可以防蚊,黎笑笑到這個世界這么久,遇到過威脅最大的蟲子就是蚊子了,一叮一個包,雖然不必擔心感染變異,但也實在煩人得很。
她非常滿意。
毛媽媽見她一副特別滿意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嘆息道:“你若見過以前府里的光景,就會知道這樣的屋子就算是三等丫頭也是不屑住的……但沒辦法,誰讓咱們老爺被貶到了泌陽縣這個所在?聽說這縣衙的后院還是上一任的縣令擴建的,加了好大一個花園子進來,弄成了兩進的樣式,否則家里的主子只怕都要跟別處的縣衙一般,一家人擠在天井的周圍生活了……”
黎笑笑睜著無知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她,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什么三等丫頭都不屑???什么一家人圍著天井住?這是什么意思?
毛媽媽見她一副聽天書的模樣,只道她出身農戶沒見過世面,家里可能連間泥磚屋子都住不起,
又哪里有什么機會見幾進的宅院?
她搖了搖頭,略有嫌棄道:“像你這種出身的丫頭,以前是萬萬入不了咱家的眼的,咱府里買丫頭小子都是挑七八歲的買,先從灑掃做起,一邊做一邊調教,調教幾年才能派到各處主子院子里當差,就算是二等三等的丫頭,放出去也搶手得很,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氣派幾分。哪像你,都十五歲了,該配小廝的年紀了還巴巴地買進來當差……”
黎笑笑用有限的知識把聽到的信息拼湊了一下,終于聽懂了,大概的意思是原來這戶人家出身顯赫,現在敗落了,所以招人的標準降了,沒素質的她也被招進來了。
她大大地“喔”了一聲:“毛媽媽,那縣令大人原來家里是做什么大官的?”
毛媽媽挺了挺胸膛:“咱們老太爺未致仕前官至禮部尚書,老太爺育有五子,咱老爺排第四,在府里人稱四爺,在來泌陽縣前已經任吏部主事一職了?!?/p>
說到這里,她驕傲的態度一收,臉上變得有些不忿。老爺為人正直,不懂鉆營,半年前不知得罪了什么大官,被對方抓住把柄在圣上面前參了一本,所以才被貶到泌陽縣來當縣令……
而且老爺本是庶出,任主事的時候家里相安無事,但一朝被貶,于五年前致仕的老太爺生怕老爺連累了府里幾位大爺的前程,不幫一把不說,還急急地把他們這一房分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