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盛夏,安徽淮河鎮如同被放在火爐上炙烤。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是這片土地上最執著的背景音。對于知曉哥、小馮、小順子、大馮、王亮這五個少年而言,這酷暑唯一的恩賜,便是村頭那片清涼的水域,以及用知了殼換取白糖冰棍的甜蜜交易。
他們曾是水中的精靈,也是水邊最不知畏懼的冒險家。
甜蜜的誘餌與第一次驚魂
供銷社的水泥臺階被曬得滾燙,五個小腦袋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清點著戰利品。臟兮兮的布口袋里,是攢了許久的、半透明的知了殼。
“三十七個,”大馮抹了把流進眼睛的汗水,興奮地宣布,“夠換五根白糖冰棍!”
空氣中仿佛已經彌漫起那冰涼甜膩的香氣。就在這時,王亮指著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池塘喊道:“快看,水葫蘆開花了!”
藍紫色的花穗在烈日下搖曳,像是對他們發出的無聲邀請。小馮咽了口唾沫,提議道:“要不……先去洗個澡?”
蟬鳴聲在這一刻陡然放大,如同擂響的戰鼓。
他們像五條泥鰍,迅速褪去汗濕的衣衫,只剩褲衩,噗通噗通地滑入水中。清涼瞬間包裹了全身,驅散了所有暑氣。池塘中央,有一株泡桐樹的殘枝,是去年臺風留下的,一根枯枝斜斜伸出水面,枝頭還掛著一個褪色的紅塑料袋,像一面古怪的旗幟。
“賭半根冰棍,我游到那兒不用換氣!”知曉哥吐掉嘴里的水草,宣布了他的挑戰。他不等伙伴們回應,便奮力向池心游去。陽光在水面碎裂成萬千金鱗,刺得人睜不開眼。游到一半,他的小腿開始隱隱抽筋,力氣正迅速流失。那截灰白的樹枝近在眼前,他奮力伸手一抓——
“咔!”
枯枝應聲而斷!巨大的慣性帶著他往下一沉,渾濁的池水瞬間涌入他的口鼻,嗆得他眼前發黑。在那一刻,他莫名想起了前年從這池塘里撈起來的那個放牛娃,泡脹的手指……死亡的恐懼像水草一樣纏住了他的腳踝。
幸好,一只有力的手及時抓住了他的腳,把他拽了回來。是大馮。浮出水面,大口呼吸著灼熱的空氣,大馮圓圓的臉上帶著后怕的笑:“你摸樹梢的樣子,像在摸電門!”劫后余生的慶幸讓他們笑成一團,那斷裂的樹枝和嗆水的痛苦,暫時被拋在了腦后。
無聲的沉沒與第二次救援
然而,水的危險遠不止于此。幾天后的黃昏,小順子為了逞能,要在蘆葦叢邊表演“浪里白條”式的深潛。一個猛子扎下去,水面只冒了幾個氣泡,便再無聲息。
時間一秒秒過去,水面恢復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慌。就在大家開始感到不對勁時,岸上路過的、大紅的哥哥察覺到了異樣,他扔下肩上的釘耙,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一番摸索,將已經失去意識的小順子拖了上來。小順子嘴唇發紫,肚子鼓脹。大紅哥倒提著他,用力拍打他的后背,泥水混合著胃里的東西從他口鼻中噴涌而出,濺了圍觀的知曉哥一臉。那冰涼黏膩的觸感,讓他渾身一激靈。
吞噬的沙坑與集體的恐懼
最兇險的一次,發生在八月。他們偷偷溜到村西頭的老河灣,那里水流平緩,水下卻暗藏玄機——早年挖沙留下了一個個隱蔽的深坑。
小馮在前面走著,突然一聲驚叫,整個人瞬間消失在水面,只留下一串急促的氣泡。
“沙坑!”大馮反應最快。他迅速解下自己的紅領巾,綁在王亮的腰上,王亮又拉住知曉哥,知曉哥再拉住小順子……五個孩子用最原始的方法,結成了一條“人鏈”,戰戰兢兢地向那片深水區探去。知曉哥的心跳如擂鼓,他的手在渾濁的水里摸索,終于觸到了小馮漂浮的頭發。他死死抓住,大家一齊用力,才把嗆水掙扎的小馮拖回了淺灘。癱坐在岸邊,看著驚魂未定、劇烈咳嗽的小馮,五個孩子第一次集體沉默了,后怕像河水的寒意,深入骨髓。
那天回家,迎接知曉哥的是父親路大俠罕見的暴怒和呼嘯而來的竹掃帚,以及母親李玉蘭一邊抹淚一邊給他背上抹清涼油的顫抖的手。夜里,他躺在炕上,盯著房梁上搖曳的月光,久久無法入睡。院子里,那條濕透的褲衩晾在竹竿上,在月光下投射出扭曲的影子,像個吊死鬼,提醒著他白天的驚魂。
成長的烙印:從莽撞到敬畏
自此之后,他們依然會去水邊,但不再是肆無忌憚的跳水嬉鬧。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蹲在塘埂上,看蜻蜓如何輕盈地點水,看水蜘蛛如何在水面滑行。小順子把他最心愛的鐵皮青蛙擦得锃亮,卻再也沒有讓它跳過水。有時,池塘中央那個紅塑料袋還在風里招展,大馮會默默地朝水面扔一顆石子,看著漣漪一圈圈蕩開,將水中五個伙伴破碎又重聚的倒影,揉成一片片細碎的金色鱗片。
知曉哥和他的伙伴們,可謂是福大命大。十多年與池塘小河為伴的野泳經歷,充滿了九死一生的危險,但也正是在這一次次與水的搏斗和險境逃生中,他們鍛煉出了結實的體魄和頑強的生命力。這副被河水淬煉過的筋骨,為知曉哥日后迎接人生中更猛烈的風吹雨打,奠定了最初的基礎。那些曾經嗆進肺里的河水,最終都化為了對生命最原始的珍重和敬畏。
正所謂:《野泳少年》
蟬噪荷塘八月天,金蟬脫殼換甘甜。
枯枝折斷驚魂處,濁浪翻騰救命淵。
暗漩吞人紅領系,竹鞭醒世淚痕連。
鐵蛙不跳春波綠,卻看蜻蜓點暮漣。
那個夏天,知了殼換來的白糖冰棍,滋味格外復雜。它混合了池塘的泥腥、溺水的恐懼、伙伴的援手和父母混合著心疼的責罰。他們用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換來了對“水”最深刻的理解——它不僅是炎夏的恩賜,更是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深淵。這是他們用身體和恐懼,共同上完的最真實、最沉重的一堂生命教育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