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秋天,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著皖西南的丘陵,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讓土地煥發了生機,“知識改變命運”的觀念,如同一顆微弱的火種,在閉塞的鄉村少年心中悄然萌發。然而,對于生活在九曲河畔、村莊被山梁溪流分割得零零落落的知曉哥來說,這條求學路,布滿了荊棘。
求學之路:十二里山河的重量
小學畢業,如同一道殘酷的分水嶺,淘汰率高達百分之六十。知曉哥幸運地成為了繼續讀書的那一小部分。他的中學,在三十里外。這意味著,他每天需要在天光微熹中出發,翻越三道陡峭的山梁,趟過兩條喜怒無常的季節性溪流,往返十二里山路。
腳下的千層底布鞋,是母親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納出來的,卻經不住山石的反復啃噬,鞋底很快磨穿,又很快被新的布層覆蓋,記錄著他每一步的堅持。書包是母親用各色碎布頭拼湊縫制的,雖不美觀,卻結實;筆盒是父親用一截毛竹親手削磨而成,帶著竹子的清香。為了供他讀書,全家節衣縮食,每一分錢都算計著花。父親記賬的本子上,賣山貨的八角錢等于兩本練習簿,三斤雞蛋抵得上半個月點燈熬油的煤油錢。
村口老槐樹上掛著的鐵犁頭,敲響時既是上下課的鈴聲,也回蕩著生產隊集體出工的舊日記憶。而今,它主要為一個少年的前程而鳴。
風雨和寒暑是最大的考驗。暴雨天,溪流暴漲,他不得不蹚水而過,冰冷的河水浸透褲管,懷里的課本雖用油布包裹,邊角也難免濕濡。他便在雨停后,借著曬谷場上月光的清輝,攤開書本晾曬,同時背誦著課文。寒冬臘月,雙手生滿凍瘡,裂開的口子像嬰兒的小嘴,他仍用這雙疼痛的手,一字一句地抄寫陳老師借給他的《初中代數全解》。墨水瓶在教室里結了冰,他捂在懷里暖化,一不小心瓶子凍裂,藍色的墨水染透了他本就打滿補丁的袖口,像一片凝固的憂郁天空。
恩師之情:黑暗中的燈塔
環境的艱苦,并未熄滅他求知的火焰。他勤學好問,常常追著班主任陳老師討要習題和書籍。陳老師,一位拿著微薄津貼(月工資36斤糧票加8元補貼)的民辦教師,對他傾注了心血。那本《初中代數全解》的扉頁,夾著一張1978年恢復高考時的舊剪報,邊緣發黃卷曲,那是陳老師無聲的激勵。陳老師還曾翻山越嶺為他送來退燒藥,用舊報紙裁剪出直觀的幾何模型,幫助他理解抽象的空間概念。
學校的晚自習,靠的是煤油燈照明,光線昏暗,煙熏火燎。校長見他如此刻苦,特批他可以使用辦公室那盞燈,雖然玻璃罩上積滿了經年累月的煙灰,但光線畢竟亮堂許多。那跳躍的燈花,曾無數次陪伴他度過苦讀的長夜。
鷹嘴崖證道:暴雨中的競賽
最驚心動魄的經歷,發生在那次全縣數學競賽。競賽當日,凌晨突降暴雨,九曲河如同發怒的巨龍,上游沖下的樹木撞斷了通往縣城的唯一木橋。父親從河邊帶回“橋沒了”的消息,母親擔憂地勸他放棄。
知曉哥摸著胸口那張帶著體溫、蓋著縣教育局鮮紅印章的準考證,眼前浮現的是陳老師送來通知時殷切的眼神。他一咬牙,決定鋌而走險,抄近道翻越連獵人都慎行的鷹嘴崖。
天光未亮,他揣上兩個烤紅薯便沖進雨幕。溪水已漫至腰間,冰冷刺骨,水底山石嶙峋。一股暗流卷來,他險些跌倒,全靠小學時打下的羅漢拳根基,下盤較穩,才堪堪抓住巖縫里的酸棗樹穩住身形,指甲瞬間滲出血珠。他頂著暴雨,攀著濕滑的藤蔓,艱難地爬過塌方后更加危險的鷹嘴崖。
正午時分,當他像一個泥塑的雕像,渾身濕透,褲腳掛著水草,手背凝結血痂,布鞋張嘴露出凍紫的腳趾,出現在考場門口時,所有監考老師都驚呆了。而他,只是平靜地、從最里層掏出那張完好干燥的準考證。
最后一道壓軸題,難度極大。考場里一片沙沙的書寫聲,知曉哥盯著殘缺的粉筆頭,思緒卻飛回了曬谷場上的那些夜晚。他仿佛又聞到麥秸的香氣,看到月光下自己用樹枝在泥地上驗算的軌跡。他深吸一口氣,筆尖堅定地在試卷上劃動,如同春燕掠過解凍的河面。當他最終解出答案時,內心涌起的,是知識沖破重重阻礙后的酣暢淋漓。
命運轉折:來自姐姐與老師的愛
然而,現實的貧困,是比鷹嘴崖更險峻的關隘。1993年9月,知曉哥雖以優異成績被淮河一中錄取,但他所在的班級,32名同學中,有25人因各種原因輟學。他兒時的玩伴,小順子去了上海學修車,二蛋回家放牛,三坤子因父親病重不得不扛起家庭重擔。知曉哥的家,也因為給哥哥們娶媳婦而家徒四壁,再也拿不出16元的學費。
他也萌生了退學的念頭。就在他準備放棄時,他十八歲的三姐,那個貌美如花、心靈手巧的姑娘,想出了辦法。她在煤油燈下徹夜不眠,用從山里砍來的竹子,靈巧地編織了十六個精致的小花籃。第二天,她拿到集市上賣掉,換回了整整16元錢。她高高興興地拉著知曉哥去學校報到,手上那一道道被竹篾劃出的新鮮血痕,成了知曉哥心底最深刻、最溫暖的烙印,也是驅使他不敢懈怠的強大動力。
然而,考驗并未結束。2004年初,升入初中的知曉哥,因家里實在拿不出20元的書本費,再次面臨輟學。此時的他,身處年級里最普通的班級,學習雖比一般同學好些,卻也并非頂尖,對前途感到迷茫。他再次打算放棄。就在這時,劉老師,這位或許是對他格外關注,或許是慧眼識珠的恩師,硬是找到他,把他喊回了校園,并拿出自己兩個月的工資,為他墊付了學費。
正是三姐那雙布滿血痕的手,和劉老師那沉甸甸的信任與幫助,改變了知曉哥的命運軌跡。知識改變命運,而愛心,則照亮了他通往知識殿堂的崎嶇道路。
正所謂:《鷹嘴崖證道》
驟雨封山溪暴漲,抄崖赴試步踉蹌。
千層履透荊榛險,萬仞峰回曙色蒼。
袖染墨痕書絕壑,指沾泥印證圓方。
寒門自有青云路,不負恩深燈燭光。
又謂:《燈花》
煤油燈芯爆出第九朵花時
瓦檐正漏下第九十九滴春雨
母親用補丁縫合的布袋里
準考證安靜地躺在糧票與雞蛋之間
鷹嘴崖的酸棗樹在暴雨中
將根須扎進1993年的巖縫
九曲河吞下整座木橋的嗚咽
少年把算草寫在閃電的裂痕里
三姐的竹籃盛滿月光
十六道血痕凝成銀河支流
劉老師工資條上的數字發芽
長成通往縣城的盤山公路
曬谷場上的麥秸仍在沙沙作響
凍裂的墨水瓶涌出藍色潮汐
當鐵犁頭敲響第七個黎明
有人用樹枝解開了鷹嘴崖的方程
知曉哥的初中歲月,就是在這樣的艱辛、拼搏與溫暖的接力中度過。每一次山路的跋涉,每一夜油燈下的苦讀,每一次來自親人師長的無私援助,都如同刻刀,深深塑造著他,讓他在貧瘠的土壤中,頑強地向著知識的陽光,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