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聲,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錢多多看向她,眼神帶著詢問。
白露笑吟吟地對錢多多說:“錢總,這位南舟是我前同事,我們在營繕共事過。她高端豪宅項目倒是參與過不少,做得也不錯。”她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微妙,“不過……我記得她在營繕期間,好像沒獨立負責過什么‘老破小改造’啊?”
她這話,看似在肯定南舟過去的資歷,實則一刀見血,直指南舟“擅長老破小改造”說法的真實性。
潛臺詞再明顯不過:她在吹牛,或者,至少是名不副實。
錢多多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看向南舟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審視和疑慮。
易啟航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眼神復雜地掃了南舟一眼,沒立刻說話。
白露卻仿佛嫌不夠,語氣帶著十足的“關切”:“難不成是回了老家之后,做的縣城老破小改造?那倒也算是……經驗豐富呢。”她把“縣城”和“經驗豐富”咬得格外重,個中意味耐人尋味。
易啟航:“……”
錢多多:“……”
空氣仿佛凝固了。南舟感覺臉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錢多多和易啟航那質疑、打量,甚至帶著點憐憫的目光。
白露似乎還嫌不夠,又擺出友好同事的姿態:“對了,南舟,你現在找到工作了嗎?要是實在找不到,我和事務所打打招呼,讓你回來也不是不行。到時候啊,咱們還可以并肩戰斗。”
她笑得一臉無害,仿佛真心為南舟考慮。
幾句話,連消帶打,將南舟踩到了塵埃里。
獨立設計師成了找不到工作的無奈之舉,擅長的領域成了可疑的吹噓,甚至連回鄉的經歷都成了被嘲笑的把柄。
南舟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后的理智和體面。她抬起頭,迎上白露的笑臉,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不勞白總監操心,我很喜歡現在的狀態,做自己喜歡的事兒,挺好。”
易啟航顯然沒料到南舟和白露之間還有這樣的過節,而且南舟的履歷似乎也并非他最初理解的那樣。他臉上閃過一絲懊惱和后悔,人物背調沒做清楚就貿然引薦,弄不好,只怕還要連累自己在甲方心目中的專業判斷力。他下意識地瞥了錢多多一眼,果然看到對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不悅。
但事已至此,人都帶來了,騎虎難下。易啟航迅速調整表情,打了個哈哈:“哎呀,都是同行,優秀的人在哪里都發光嘛!錢總,咱們別站這兒聊了,請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給南舟遞了個眼色,示意她跟上。
南舟腳步遲疑了,此刻她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令人尷尬的地方。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低頭一看,是易啟航發來的微信:
「你現在是我介紹來的人。臨陣脫逃,不是正好佐證了她說的都是真的?撐住!」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南舟想要退縮的念頭。
是啊,她走了,白露只會更得意,錢多多只會更確信她是個騙子。
她不能逃。
餐廳選在了一家裝修頗具格調的江南菜館,包間雅致安靜。但落座后的氣氛,卻與這環境格格不入。
因為白露方才那幾句“提點”,錢多多臉上那層客套的笑容淡了許多,對南舟的態度明顯冷淡下來。
易啟航作為中間人,自然要活躍氣氛。他率先舉杯敬錢多多:“錢總,感謝賞光,咱們合作這么多年,一直很愉快。”
錢多多端起酒杯,似笑非笑:“是啊,易主編做事向來穩妥,值得浮一大白。”
他抿了一口,話里有話,“不過今天這局,有點意思。按照我們那邊的規矩,今天咱們這桌,易主編你與我都是主賓,得打個圈吧?”
打圈,就是挨個敬酒。
桌上連南舟在內,有六七個人。
易啟航知道,但這明顯是錢多多對自己“識人不淑”的不動聲色的懲罰。
易啟航臉上笑容不變,爽快應道:“應該的,錢總發話了,那我必須到位。”
他站起身,從錢多多開始,順時針一個個敬過去,言辭懇切,姿態放得低。
一圈下來,南舟注意到他腳步已經有些虛浮,臉頰也泛起了紅暈。
敬完酒,易啟航坐下,吃了幾口菜壓了壓,才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酒后的“真言”:“錢總,不瞞您說,就是因為前幾次溝通,聽您反復提集團日子不好過,各項預算都收緊,要開源節流,我才想著推薦南舟這樣的獨立設計師。成本可控,想法又新。”
他指了指身邊的南舟,語氣加重:“不管別人怎么說,我親眼見證她在創邑空間那個項目上的精彩表現!那份優化建議書,絕對是這個!”他翹起大拇指,“英雄不問出處,咱們不光看資歷更要看能力,對不對?”
錢多多這才正眼打量南舟。
眼前的女子生了一張清秀的瓜子臉,一雙杏眼在燈光下顯得很溫婉,身量纖細,穿著簡單的襯衫半裙,安靜坐在那里,仿佛與酒局格格不入。
他晃著酒杯,忽然問道:“南小姐酒量如何?”
南舟心里一緊,老實回答:“不勝酒力。”
錢多多聞言,輕笑一聲,帶著幾分過來人的口吻:“你既然是獨立設計師,那就沒有BD給你在前面公關,一切都得靠自己。一點酒都不會喝,你怎么接項目?怎么跟各方打交道?光有想法,可落不了地。”
BD,指的是商務拓展團隊,會先于創作團隊直面甲方。
南舟一怔。錢多多的話雖然直白刺耳,卻戳中了這個行業的現實。道理她明白,可她的身體,以及她內心深處的那點堅持,都在抗拒。
但她知道,此刻沒有退路。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著錢多多:“錢總說得很對,是我考慮不周。不知道……該怎么喝法?”
錢多多對她的“上道”似乎還算滿意,抬了抬下巴:“職場上,不會因為你是女人就被特殊照顧。既然易主編打了圈,那你也打個圈吧。讓我們也看看你的實力和潛力。”
“打圈”兩個字,像重錘敲在南舟心上。她看著桌上那一個個或好奇、或戲謔、或冷漠的面孔,胃里提前翻江倒海。
但她只能端起酒杯。
那是分酒器里倒出的白酒,辛辣刺鼻。她先從錢多多開始,說了一句“謝謝錢總給機會”,然后屏住呼吸,一口悶了下去。
她強忍著,依次敬下去。每喝一杯,心里就被燒著一次。
易啟航在一旁看著,眼神復雜,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給她遞了張紙巾。
打完圈,她借故去了衛生間,胃里翻滾,似要把這些灼人的液體都吐出來。
衛生間的鏡子里,倒映出白露的臉頰,她笑吟吟地看著她:“南舟,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最鄙夷那些靠喝酒、靠桌子下交易拿項目的人嗎?覺得玷污了設計的純粹。怎么,有一天,你也會為了一個機會,喝成這副……狗德行?”
南舟的手指關節泛白,胃里翻涌的惡心感和白露話語里的尖刺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崩潰。她沒有回應,只是挺起下巴,“人總要成長的不是嗎?哪怕會有一些陣痛。”
白露冷哼一聲,“設計的戰場上,能和你再次相逢,也不會太乏味。我期待你的表現,不要讓我失望。”
目送鏡中人離開,南舟用冷水拍打臉頰,看著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狼狽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席卷了她。這就是她想要的“理直氣壯的生活”嗎?
回到包間,錢多多看著她清亮的眼神,臉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許:“南小姐,你的情況,易主編大致跟我說了點。這樣吧,新項目會所和樣板間的室內概念部分,你也可以出一版方案。最遲兩周,我們上會。”
他頓了頓,看著她,強調了一句:“到時候,專業取勝。”
那一刻,南舟覺得胃里還在灼燒,頭依然昏沉,但心里卻像照進了一束光。所有的委屈不適,仿佛都有了價值。
“謝謝錢總!我盡力!”她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