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南舟發出邀請,“我請你吃飯。這次,多虧了你。”
易啟航聞言,臉上竟莫名一熱,眼神閃爍了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臉,狀若看著遠處風景。“真中標了再請也不遲。今天還是我請你,你大老遠從城里跑過來。”
他的拒絕似乎帶著點什么意味。南舟堅持,語氣溫和卻很堅定:“一碼歸一碼。中標了,那是慶功。現在的感謝,是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把我帶到久泰面前。世上都是先有伯樂,后有千里馬的。”
“伯樂?”易啟航像是被這個詞燙了一下,目光復雜地看了南舟一眼,隨即又飛快地移開,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第一次在共享辦公見你,看你跟那免費AI較勁,我心里還嘀咕,這年頭AI都不會用的設計師,真該迭代一下自己了。”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點自嘲,也帶著真切的感慨:“沒想到,接下來你就給了我這么多驚喜。創邑的報告,今天的匯報……南舟,你的小船里都裝著什么寶藏啊。”
南舟聽了,粲然一笑:“咱們就不要商業互吹了。不過你有一點說得很對,不斷拓展自己的認知的邊界,擁抱變化,是這個時代給予我們每個人的設定。”她抬手,指了指馬路斜對面一個掛著紅底的招牌,“走吧,我點評查了下,附近就那家‘鐵鍋燉’還不錯,評分挺高。”
易啟航這次沒再推辭。
小飯店里煙火氣十足,大鐵鍋支在桌子中央,燉菜的濃香熱氣騰騰地往上冒,驅散了空調房帶來的冷意,也模糊了兩人之間那點若有若無的拘謹。
南舟確實是餓了,奔波一上午,神經又高度緊繃,此刻放松下來,胃里空得發慌。她拿起筷子,正要夾菜,動作間,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眉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易啟航的目光落在她拿著筷子的右手上,那上面貼著好幾塊創可貼,邊緣還透著磨破的紅痕。
“你的手怎么了?剛才在會議室我就注意到了,你按鍵盤切換PPT的時候,好像就有點不舒服。”
南舟自嘲地笑了笑,伸出雙手攤開在他面前,活像一對笨拙的“蠶蛹”。
“沒什么,”她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接到了鄰居家的一單,二環里二十平的老破小改造,預算只有五萬。預算卡得太死,請人工也請不起,所以我們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搬板材、和水泥……難免磕碰磨破點皮。”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看向易啟航,帶著一種坦率的真誠:“啟航,對不起。有件事,之前沒和你說清楚。我所謂的‘獨立設計師’,其實就是……還沒找到穩定工作的另一種說法。白露說得對,我以前在事務所,的確沒獨立負責過‘老破小改造’的項目。
她語氣平穩,沒有絲毫自卑或閃躲:“但是,就在前幾天,我已經在做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對錢總介紹時,并沒有撒謊。而且,”她眼中閃過一絲倔強的光,嘴角彎起,“經過這一遭,以后我也可以驕傲地說,我是所有設計師里,最懂施工的了。”
易啟航靜靜地聽著,看著她平靜敘述下掩蓋的艱辛,五萬塊……改造二環內二十平的老破小?他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帝都的物價和人工,這簡直是個聽都沒聽過的極限挑戰。他都不知道該說眼前這個女人是不自量力,還是……不自量力了。
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看著她眼中那簇未曾熄滅的火苗,聽著她語氣里那點苦中作樂的驕傲,所有現實的、功利的評判都堵在了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沉默在燉鍋咕嘟咕嘟的聲響中蔓延。過了好一會兒,易啟航才抬起頭,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也只化作一句低沉而鄭重的:
“南舟,憑你這股勁兒,做什么不會成功呢?”
*
回到銀魚胡同,南舟立刻扎進了孫阿姨家的改造工程中。
身體的疲憊奇異地沖刷了競標結果懸而未決帶來的焦慮。量尺寸、切割板材、協助孫叔固定輕鋼龍骨……每一個需要全神貫注的細節,都讓她暫時忘卻了京南那片空曠土地上的博弈。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混合著木屑和灰塵,粘膩不堪。手指上的創可貼換了又臟了,臟了又換了。但她心里卻有種異樣的踏實。這里的一切是具體的,是可觸摸的,一釘一鉚,都在她手中逐漸變成圖紙上的模樣。
老袁時不時背著手過來轉一圈,嘴上不說,卻會默默遞過一瓶冰鎮的北冰洋,或者在她和孫叔為某個安裝細節犯難時,用他幾十年老北京的生活經驗,提出一兩個看似土法煉鋼、卻意外實用的點子。林閃閃收工早的時候,也會跑來幫忙打下手,遞個工具,用她那個小相機記錄下改造的點點滴滴,嘰嘰喳喳地說著劇組趣事,給沉悶的勞作注入幾分鮮活氣。
就在南舟幾乎要忘記時間流逝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她正和孫叔合力將一塊裁切好的生態板立起來,手上沾滿了灰。她示意孫叔稍等,用相對干凈的手腕處蹭了蹭額角的汗,才掏出手機。
是易啟航發來的微信。
手指點開,屏幕上寥寥數語。
「久泰地產的設計定了。」
「不是營繕。」
「但據說,是上面大領導的關系,直接空降的設計團隊。」
沒有意外,甚至沒有太多失落。南舟看著那幾行字,內心異常平靜。這個結果,在錢多多那條“在商言商”的點評后,似乎就已寫定。競標場上,拼的從來就不全是專業,人脈關系才是關鍵。
她正想著如何回復,易啟航又發來一條,語氣竟帶著比她這個當事人更濃的落寞和不平:
「媽的,白折騰了。你的方案那么好……」
南舟看著這句話,幾乎能想象出易啟航此刻擰著眉頭、一臉憤懣的樣子。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微妙的暖意。這個人,最初看起來很勢力,此刻卻在為她的“不公”遭遇而生氣。
她低下頭,指尖在屏幕上方懸停片刻,然后熟練地敲下一行字,反過來安慰他:
「沒關系,本來機會就是你幫我爭取來的,能站上去匯報,我已經很感激了。以后還有的是機會。」
消息發送成功。她將手機塞回口袋,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新切割木材的清香和淡淡的粉塵味。她重新扶住那塊板材,對孫叔笑了笑:“叔,來,咱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