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回到家,那個遷徙年初建的老破小時,已是華燈初上。
推開門,飯菜的香氣混雜著老舊家具特有的味道撲面而來。客廳里,父親南建國正刷著短視頻,母親劉桂蘭則在廚房里忙碌,鍋鏟碰撞的聲音是這個小家日復一日的背景音。
一切都與她回來這三年里的每一個傍晚別無二致,平靜,卻像溫水煮青蛙般,讓她在無聲無息中感到自己的棱角與熱氣正一點點被磨平、冷卻。
“回來啦?跟張科長聊得怎么樣?”劉桂蘭端著最后一盤菜從廚房出來,圍裙還沒解下,臉上帶著滿心歡喜的期待。
南舟沒說話,只是沉默地換鞋,把包掛好。那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垮了劉桂蘭臉上的希冀。
“怎么了?又沒成?”劉桂蘭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顯而易見的失望和焦慮,“我說舟舟,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那張科長有編制,工作穩定,父母都是有勞保的退休工人,條件多好啊!你都三十了,不是十八二十,不能再挑挑揀揀了!”
“媽,不是條件好不好的問題。”南舟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今天的遭遇,還是讓內心蒙上了一層陰影,“是觀念不合。他想要的是一個回家生兒子、做家務的保姆,我不適合。”
“什么叫不適合?”劉桂蘭看著只顧玩手機的老伴,聲音不自覺尖銳起來,“舟舟,我跟你爸老了,就盼著你早點安定下來,結婚生子,這有錯嗎?女人這一輩子,不都是這么過來的?”
“那是你們以為的!”積壓了三年的委屈、不甘和窒息感,在這一刻終于沖破了理智的堤壩,南舟抬起頭,眼眶泛紅,聲音卻異常清晰,“我不想這么過!我不想一輩子困在這個小縣城,每天討論的都是東家長西家短,為了幾毛錢的菜價斤斤計較,更不想為了一個所謂的‘好歸宿’,就嫁給一個把我當生育工具和免費保姆的男人!”
“你胡說八道什么!”劉桂蘭氣得手都有些抖,“我們這都是為你好!”
“為我好?為我好就是一次次把我推向那些根本看不起我、只想找個女人傳宗接代的男人?為我好就是讓我放棄我學了十幾年、熱愛了十幾年的專業,在這里腐爛發臭?”南舟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但她倔強地沒有去擦。
一直沉默的南建國猛地一拍桌子,碗碟被震得哐當作響。
“夠了!”他臉色鐵青,因為情緒激動,受過傷的半邊身體似乎都在微微發抖,“南舟!我看你就是在北京待了幾年,心野了!眼光高了!看不上生你養你的地方,也看不上我和你媽這片苦心了!”
他喘著粗氣,指著南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彎曲:“大城市就你說得那么好嗎?網上說,多少年輕人回到了老家,別人都能呆,就你呆不得?一個女孩子熬到三十歲,沒對象也沒孩子,高不成低不就,成了別人嘴里的笑話!我和你媽都因為你臊得慌。”
“爸!”南舟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那不是笑話!那是我的人生!是,我是從四九城灰溜溜地回來了,但那是因為您病了!是因為我‘懂事’!可這份‘懂事’快把我憋死了您知道嗎?”
“我看你就是不知足!不安分!”南建國怒吼道,因腦梗后遺癥而有些口齒不清的話語,此刻卻像刀子一樣鋒利,“你以為四九城是那么好待的?當初你回來的時候什么樣忘了?累得像條狗,錢也沒攢下多少!現在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你又作什么妖?”
“那不是作妖!”南舟挺直了脊背,任由淚水滑落,“我現在想回去,回到我能施展拳腳的地方。我才三十歲,我不想就這么認命!”
南建國氣得渾身發抖,猛地咳嗽起來,劉桂蘭趕緊上前給他拍背,一邊拍一邊掉眼淚,看著南舟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哀求。
“舟舟,你就少說兩句吧,看你把你爸氣的……”
南建國順過氣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南舟,像是下了某種巨大的決心,一字一頓地說:“好,好,你要回去,你要再去撞南墻,你去!你要是今天踏出這個門,以后……以后就別再叫我爸!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炸響在小小的客廳里。
劉桂蘭失聲痛哭:“老南!你胡說什么呢!”
南舟站在原地,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紙。她看著父親因盛怒和病痛而扭曲的臉,看著母親無助的淚水,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斷絕關系……這四個字太重了,重得她幾乎承受不住。
客廳里只剩下劉桂蘭壓抑的哭聲和南建國粗重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南舟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用手背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再抬起頭時,眼睛里雖然還盈著水光,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堅定。
她什么也沒再說。
沒有爭吵,沒有辯解,甚至沒有再看父母一眼。
她轉過身,一步一步,卻又異常堅定地走向自己的房間。幾分鐘后,她拖著那個三年前從四九城帶回來的、有些磨損的行李箱走了出來。箱子不大,只裝了幾件必備的衣物和那臺陪伴她多年的筆記本電腦。
她穿過客廳,在劉桂蘭不可置信的目光和南建國絕望而憤怒的注視下,徑直走向門。
手握住冰冷的門把手時,她停頓了一秒。
只有一秒。
然后,她用力擰開了門鎖,頭也不回地踏入了門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舟舟——!”劉桂蘭凄厲的哭喊聲被隔絕在厚重的門板之后。
“我沒做錯,我會闖出模樣的。”
*
第二天傍晚,南舟再一次站在了四九城的土地上。初春的北京,風依舊料峭,吹在臉上干巴巴的冷。車站廣場上人流如織,喧囂鼎沸,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有人會多看她這個失魂落魄的異鄉人一眼。
她入住了一家經濟型酒店。房間狹小逼仄,隔著墻壁,能聽到隔壁房間的電視聲和走廊里的腳步聲。
南舟把行李箱放在墻角,癱坐在床上。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安靜得可怕,父親那句“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開始在腦海里瘋狂回蕩,伴隨著母親心碎的哭聲。
她蜷縮起來,把臉埋進膝蓋,肩膀無聲地聳動。這一次,她放任自己哭了個痛快。為父母的決絕,為自己的不孝,也為前路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抬起頭,眼神卻漸漸清明。
她走到房間那扇小小的窗前,看著窗外帝都璀璨連綿的燈火,像一條流淌的星河。這片星光,三年前她曾以為自己永遠告別了,如今,卻又如此真實地展現在眼前。它冷漠,卻也公平,不問你的來歷,不問你的傷痛,只問你的能力和決心。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上并不算快的酒店Wi-Fi。
首先,她需要更新她的簡歷。三年空白期,這是一個致命的硬傷。她必須好好構思,如何將這三年的小城經歷,包裝成一種“深入理解中國基層生活與家庭需求”的獨特優勢。
她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赫然——《個人簡歷:南舟》。
指尖在鍵盤上停留片刻,然后堅定地敲下了第一個字。
她知道,從這一刻,身后已無退路,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