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四月,柳絮開始如雪花般紛揚,粘在行色匆匆的路人的頭發、睫毛和外套上,帶著一種溫柔的煩擾。
南舟坐在一間窗明幾凈的會議室里,卻感覺不到絲毫春意,只有一種冰冷。
這冷,源自于她面前那份打印出來的錄用意向書,以及對面HR那張程式化微笑的臉。
“南女士,恭喜您通過我們公司的兩輪面試。”HR的聲音甜美,吐出的字眼卻帶著冰冷的算計,“您的專業能力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是我們的薪酬方案,您請看。”
南舟的目光落在那個數字上,瞳孔微微收縮。月薪六千,稅前。這甚至比不上她八年前,作為一名應屆畢業生在帝都拿到手的起薪。扣除五險一金和稅費,在這個城市,可能剛剛覆蓋她最基本的生存成本——如果她愿意搬到六環外,并每天花費三小時以上通勤的話。
“這個薪資……”南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不帶波瀾,“似乎遠低于這個職位的市場平均水平,也與我之前的資歷不太匹配。”
HR的笑容紋絲不動,仿佛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澳吓浚依斫饽母惺?。但您需要考慮到目前的就業大環境。很多互聯網大廠都在進行結構性優化,市場上流動的優秀人才非常多。我們公司能提供這樣一個平臺,本身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p>
她頓了頓,加重了語氣,“現在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就應該心懷感恩了。薪資是可以成長的,關鍵在于平臺和機會,您說對嗎?”
感恩?南舟在心里咀嚼著這兩個字,一股荒謬感油然而生。她十年的寒窗苦讀,五年的專業積累、無數個通宵達旦換來的項目經驗,最終被標上了一個需要“感恩”才能獲得的價碼。
她看著HR那張年輕卻世故的臉,忽然明白了,在這里,她的“過去”不是財富,而是需要被抹平的“折扣區”。
沉默地收起了那份意向書,她沒有立刻拒絕,只說了句“我需要考慮一下”。走出那棟玻璃幕墻閃耀的寫字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卻覺得渾身發冷。
第一個回合,她就被現實的價碼狠狠摑了一掌。
第二家面試的公司,規模不大,氛圍卻更為緊繃。
面試官是位四十歲上下的女性總監,眼神犀利,問題直接切入**領域。
“南女士,簡歷上顯示您未婚。方便透露一下近期的個人規劃嗎?比如,是否有結婚生育的打算?”她的語氣看似隨意,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鎖定著南舟。
南舟壓下心頭的不適,清晰回答:“我目前單身,并且未來兩年內沒有結婚生育的計劃。我重返職場,是希望能在事業上有所突破?!?/p>
女總監點了點頭,似乎還算滿意,但接下來的話卻讓南舟險些控制不住表情。“很好。為了確保團隊的穩定性和項目執行的連續性,我們希望能將這一條以補充協議的形式確定下來。另外,我們這個崗位需要極強的抗壓能力和奉獻精神,概括起來就是‘三個隨時’:隨時在線,隨時反饋,隨時改稿。畢竟,客戶和靈感都不會只在工作時間出現,對吧?”
南舟幾乎要氣笑了。
隨時?
這輕飄飄的兩個字,意味著她的個人時間、生活界限將被徹底碾碎。她把勞動者權益保護法置于何地?
不,在這些公司的邏輯里,法規律條遠不如他們自定的“規則”來得有效力。
她看著女總監那張理所當然的臉,仿佛看到了一條無形的枷鎖,正試圖套上她的脖頸。
她維持著最后的體面,站起身?!爸x謝您的時間,我想貴公司的‘奉獻’要求,可能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圍。”
她步入的第三家公司,位于一個充滿“科技感”的聯合辦公空間。
面試她的是一位留著寸頭、穿著潮牌T恤的年輕男性負責人,自稱“首席體驗官”。他快速翻閱著南舟帶來的作品集,眉頭越皺越緊。
“南工,您這些項目,品質感是有的。”他放下iPad,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但恕我直言,設計語言有點……程式化了?,F在流行的是解構,是未來感,是數字原生。您看這個,”他點亮屏幕,展示了幾張充滿流線型和光影特效的效果圖,“這都是我們用AI工具輔助生成的,效率極高,想象力遠超人力。”
他轉向南舟,帶著一種技術擁躉的優越感問道:“您離開行業三年,可能對一些新工具不太熟悉了。MAX3D現在有點過時了,Blender、C4D用得熟練嗎?像MJ, SD這類AI出圖工具,有深入研究過嗎?我們需要的是能擁抱變化,甚至引領變化的設計師?!?/p>
南舟感到一種熟悉的脫節感。
她引以為傲的手繪功底、對材質和光影的細膩把控、對空間尺度的精準理解,在這些眩目的新技術名詞面前,似乎一下子變得笨重而陳舊。她像是一個拿著精工鍛造長劍的武士,闖進了一個人人手持激光槍的戰場。
“我可以學,我的學習能力很強。”
可惜,人家沒有這個時間,等著她成長。
后面的事務所,則連偽裝都懶得做。
面試官在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后,便直截了當地切入核心:“南女士,我們這個資深設計師崗位,除了專業能力,也非常看重候選人能帶來的資源。您之前服務過高凈值客戶,不知道這部分人脈,現在還能激活嗎?或者,您老家那邊,有沒有一些有實力、有來京投資或置業需求的潛在客戶資源?”
南舟沉默了。
她意識到,在這里,她不是一個設計師,而是一個需要自帶干糧和地圖的士兵。他們需要的不是她的才華,而是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尚未被兌現的“資源”。
當她坦言離開三年,人脈需要重新搭建時,對方眼中的熱情便迅速冷卻了。
“好的,情況我們了解了。有消息會通知您。”
一個月的時間,像指間的流沙,悄無聲息地溜走。
南舟的求職APP里,塞滿了已讀不回的招呼和千篇一律的拒絕信。酒店的房間從最初咬牙訂下的連鎖品牌,換到了更偏遠、設施更陳舊的小旅館,但每日的房費、外賣、地鐵票,依舊像貪婪的蛀蟲,一點點啃噬著她那本就單薄的積蓄。銀行卡里的數字,已經從五位數銳減到一個令人心慌的程度。
她也嘗試在面試的間隙找房子。手機地圖上的光點,從繁華的國貿、望京,一路向大興、通州、昌平、順義……甚至更遠的環京區域蔓延。
四九城太大了,已經修到了七環,大得讓人絕望。沒有確定的工作地點,租房就成了一個無解的難題。選擇一個區域,就意味著可能要承受動輒兩三個小時的單程通勤,那種身體的疲憊和時間的消耗,是她曾在第一段北漂生涯里深切體會過,并心有余悸的。
夜深人靜,她躺在小旅館不算舒適的床上,聽著隔壁打電話的暴躁音,父親那句“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和母親心碎的哭聲,便會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盤旋。
懷疑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她是不是真的太沖動、太天真了?這個她曾以為熟悉、并為之奮斗過的城市,是否早已在她離開的三年里,悄然改變了規則,不再有她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