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濃重而豁亮的京片子,讓南舟在撥號時忐忑的心略微安定了幾分。
按照電話里“袁先生”指示的路線,她拐進了銀魚胡同——一條不算寬敞,卻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巷子。
青灰色的磚墻,偶有斑駁,探出墻頭的槐樹枝葉新綠,灑下細碎的陽光。自行車鈴鐺聲、遠處隱約傳來的京劇唱腔、還有不知誰家鍋里爆炒的蔥花香氣,交織出一種與幾步之遙的車水馬龍截然不同的韻律。
她找到了那扇照片上的紅漆木門,比想象中更舊,卻也更有味道。
門虛掩著,她敲了敲,里面立刻傳來中氣十足的一聲:“進來唄,沒鎖!”
推開門,吱呀一聲,一個典型的北京大雜院景象鋪陳開來。
院子不大,被幾戶人家搭建的小廚房、堆放的雜物和生機勃勃的盆栽分割得滿滿當當,有些凌亂,卻充滿了鮮活的煙火氣。一個穿著白色老頭衫、手中盤著倆核桃的老爺子正坐在院中小馬扎上,聽著收音機里的德剛相聲,瞇著眼,很是愜意。
“袁先生?”南舟試探著問。
老爺子睜開眼,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目光銳利卻不見惡意:“哎,叫老袁就行,甭客氣。剛打電話的姑娘?”
“是我,南舟。”
“成,看房是吧?就那間。”老袁也不多廢話,站起身,領著她就往院子角落走。那是一個獨立的單間,門是舊的木門,窗戶不大,玻璃上還貼著舊年的窗花,褪了色,卻依稀看得出當年的喜慶。
老袁從兜里摸出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利落地開了鎖,推開門。“喏,就這兒。原來堆雜物的,剛騰出來沒多久,十平方差不多,簡單刷了刷,能住人。”
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著塵土、木頭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南舟邁步進去。房間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少說也得十七八平米。但一抬頭,她的眼睛卻微微一亮——這房間的層高非常可觀,目測至少有四米五以上,給人一種不屬于這個面積的開闊感。里面有一張看起來還算結實的舊木板床,一個木桌子,一把椅子。墻面是簡單的白灰處理,地面是老舊的水泥地,打掃得倒還算干凈。
“條件就這樣,你也看到了。”老袁用蒲扇指了指,“沒獨立衛生間,用院角那個公用的,洗澡也得去那兒,不過熱水器是新的,湊合用。廚房各家都在自己門口搭個小灶臺,你要用,也得自己弄。”
南舟的目光緩緩掃過這方寸之地,最后又落在那屋頂。這里甚至比不上她老家那個逼仄的房間,更遑論她曾經在帝都租住的公寓。它狹窄,陳舊,設施不全。但這破舊的房間,這嘈雜的院子,意外的層高,反而讓她那顆在求職路上被反復磋磨得近乎麻木的心,感受到了一絲奇異的、接地氣的溫度,以及一種潛在的、可以親手創造的希望。
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鄰居家屋檐的一角,和一小片被分割的、北京湛藍的天空。心里那個屬于設計師的靈魂,已經不受控制地開始飛速盤算起來。
“姑娘,咋樣?能相中不?”老袁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南舟轉過身,臉上露出一個真誠的、帶著點恰到好處靦腆的笑容:“袁先生,哦不老袁,這地方比我之前住的酒店強太多了,我很喜歡。”
老袁聞言,臉上皺紋舒展了些,顯然對這恭維很受用:“嘿,你這姑娘,眼光不錯。不過這條件,可得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南舟點頭,隨即語氣帶上了一絲為難的懇切,“就是……老袁,不瞞您說,我剛回四九城,工作還沒完全落停,手頭不算寬裕。您這租金面議,我斗膽問一句,具體是多少?付三押一的規矩我懂,但對我現在來說,壓力確實有點大……”
她頓了頓,觀察著老袁的臉色,繼續恭維道:“我看您這院子收拾得利落,您也是個爽快人,一看就局氣、敞亮。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付一押一?我保證按時交租,也一定把房子當自己家一樣愛惜。”她特意加重了“局氣”兩個字,帶著敬意。
老袁瞇著眼,核桃盤的發出聲響,沒立刻回應。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寬松衛衣、扎著丸子頭、眉眼靈動的女孩探出頭來,嘴里還叼著半片面包。“老袁,有新房客啦?”
她聲音清脆,像清晨的鳥叫,好奇地看向南舟。
“閃閃,嚇我一跳!”老袁故作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你個小機靈鬼。”
被叫做閃閃的女孩笑嘻嘻地蹦跶過來,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你好呀!我叫林閃閃,住那屋!”她指了指隔壁。
“你好,南舟。”南舟對這活潑的女孩瞬間生出好感,也微笑著回應。
林閃閃轉頭對老袁說:“老袁,這位姐姐看著就面善,人又漂亮,您就答應唄?多大點事兒!咱這院子,多個人多份熱鬧!”
老袁看看南舟,又看看一臉促狹的林閃閃,沒好氣地虛點了一下閃閃:“就你話多!”
他重新看向南舟,沉吟了一下,“行吧,看你這姑娘也是實在人,初來乍到不容易。就依你,付一押一。租金嘛……”他頓了頓,“一個月一千五,你看成不?”
這個數字比南舟預想的還要理想,她心頭一松,巨大的感激涌了上來:“謝謝老袁!太感謝您了!”
“甭謝我,”老袁擺擺手,“住了我這院兒,就是緣分。以后有啥事兒,比如水管子堵了、燈泡憋了,自己弄不了就言語一聲,遠親不如近鄰嘛。”他這話,既是對南舟說,也像是在對林閃閃做日常叮囑,透著老北京人那種特有的、看似隨意實則溫暖的關照。
“老袁您放心,這些小事我能處理。”南舟連忙應承,隨即,她像是無意間提起,目光再次環視小屋,語氣帶著設計師職業性的探討,也帶著點意味深長:“其實這房子底子真不錯,格局方正,朝向也好,尤其是這層高,真是難得。要是稍微花點心思改造一下,比如墻面顏色換一下,地面處理處理,燈光再設計設計,充分利用這高度優勢,立馬就能大變樣。住著心情也好。說句實在話,就這條件,改造好了,租金翻個兩三番兒都有人搶著租。”她適時地拋下這個誘餌,但語氣輕松,仿佛只是隨口一說,目光卻留意著老袁的反應。
老袁果然挑了挑眉,似乎對她這番話很意外:“喲,聽你這意思,懂行?”
南舟謙遜地笑了笑:“以前做過幾年室內設計,算是老本行。”
“設計師?”老袁重新打量了一下南舟,眼里多了點欣賞,但聽到“租金翻番”時,他只是呵呵一笑,搖了搖頭,“想法是不錯。不過,改裝費想來得不少吧?我老頭子折騰不起,也懶得折騰。現在這樣,能租出去就行。你啊,就先安心住著,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他顯然把這當成了年輕人不切實際的幻想,或者客氣話,并沒有真的考慮。
南舟本就是先在他心底種一顆種子,以后有的是機會,也沒指望老爺子立刻投資。
她強壓下心中的喜悅,順著話頭說:“成,聽您的。”
“甭客氣了。”老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什么時候搬?”
“今天就搬!”南舟毫不猶豫。酒店多住一天都是錢,這里,才是她此刻真正的歸宿,是她第二次北上的根據地。
簽了簡單的租賃協議,交了一個月租金1500和等額押金,看著銀行卡余額又縮水一截,南舟的心卻莫名踏實了許多。她拿著那把略顯沉重的老式鑰匙,站在屬于自己的小屋里,雖然家徒四壁,雖然前路依然迷茫,但一種久違的、掌控自己生活的微光,悄然點燃。
窗外,林閃閃正嘰嘰喳喳地跟老袁說著什么,老袁偶爾回一句,引得她哈哈大笑。院子里的氣息,濃郁而溫暖。